楊漣苦笑一聲說道:“若聖上念及當初移宮之事,漣又怎會置身此處?自古忠臣受禍者,何獨漣一人?如嶽武穆何等功勳,而‘莫須有’竟殺死忠良!何況直臣如漣乎?餘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隻盼我輩之血能使世人覺醒。如此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則漣等即使身無完肉,屍供蛆蟻,亦所甘心哉!”
王銳聞言深受感動的同時也暗暗搖頭,心說這幫直臣可真是“可愛”得無可救藥了。從古到今已有無數血的教訓證明了惡人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槍杆子裏出政權才是硬道理!隻有大權在握,才能真正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除此再無他法!
他不欲和楊漣爭辯,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小瓶酒、一個油紙包著的燒雞放在草鋪上說道:“楊公忠義感天動地,晚生惟有敬佩而已!這一點薄酒不成敬意,請楊公笑納!”
楊漣沒有理會燒雞,卻一把抓過酒瓶,拔開塞子貪婪地聞了一口歎道:“老夫真是許久都未聞到酒味了!嗚呼,力戰閹逆乃人生一大快事也,豈能沒有美酒壯色?多謝賢侄了!”
說著,他迫不及待地仰脖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放聲大笑道:“哈哈……好酒!如此美酒,當以文章佐之!”
他的聲音雖然沙啞,但其狀卻甚豪邁。
王銳見他有些放浪形骸,忍不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生怕驚動了牢卒或衛兵。
楊漣報以歉意的一笑,隨即突然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囚服的下擺撕下了一大塊,然後用力咬破右手中指,略一沉吟就在那塊破布上奮筆疾書起來,不一刻的功夫已然寫就。
他將血書遞給王銳說道:“賢侄不用寬慰我了,老夫自從進來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魏閹絕不會容我等活著再出去!餘視生死草芥耳,隻盼後輩能引以為戒,終有一日可以剪除佞黨閹孽,如此吾等在九泉亦含笑矣!還望賢侄能將這個交給吾兒之易,令它能傳之後世,以為後人警戒,未知賢侄肯答應否?”
王銳接過血書展開看時,隻見上麵鮮紅的血字仿佛刺目生痛——
漣今死杖下矣!癡心報主,愚直仇人。久拚七尺,不複掛念。不為張儉逃亡,亦不為楊震仰藥,欲以性命歸之朝廷,不圖妻子一環泣耳。
打問之時,枉處贓私,殺人獻媚,五日一比,限限嚴旨,家傾路遠,交絕途窮,身非鐵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惟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雲:“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以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與皇天後土、天下萬世矣。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春風,於我何有哉?
王銳看到這血書氣勢如虹字字如劍,也忍不住熱血沸騰,慨然說道:“楊公放心,此事就包在晚生身上!”
楊漣聞言竟抱拳一揖說道:“如此就多謝賢侄了,請受老夫一拜!”
王銳急忙起身讓到一旁還禮道:“此乃晚生義不容辭之事,楊公萬勿如此,銳絕不敢當!”
他上前扶著楊漣重新在草鋪上倚好,剛想再開口寬慰幾句,卻忽然聽到一陣低低的哭泣聲隱隱傳來。
王銳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由得側過頭來仔細傾聽。
楊漣也露出傾聽狀,隨即長歎一聲道:“那邊是遺直公所在,莫非他已先吾去了一步不成?蒼天無眼,竟忍看忠良屈死乎!”
王銳心中一動,朝楊漣說道:“楊公莫急,請稍待片刻,晚生去看看究竟便來!”
說罷,他轉身出了牢房,順著哭聲傳來的方向找去,果然沒走多遠就發現了傳出哭聲的牢房。
待到近前看時,隻見牢內一人也是亂發披麵身著囚服,倚靠著牆壁而坐一動不動未知生死,另有一個穿著與自己差不多的人正跪在那人麵前低聲哭泣。
王銳慢慢走過去輕聲說道:“這位兄台可是來探望左公的嗎?在下王銳,亦是來看望左公與楊公的,未知兄台的尊姓大名?”
哭泣之人嚇了一跳,急忙回過身站起來。但見他差不多有20歲出頭的年紀,雖說相貌平平無奇,可卻一臉的勃勃英氣。此刻他臉上的淚痕未消,虎目中射出警惕的光芒上下打量著王銳。
當看清王銳一身的打扮和確無惡意後,他的目光緩和下來,抱拳一禮道:“在下史可法,不知王兄因為何故要來探望吾師與楊公呢?”
盡管事先已猜到了七、八分,但王銳聽到他親口說出自己就是史可法時,心下仍是忍不住一陣歡喜。能夠親眼見到這個與文天祥齊名,以忠烈標榜青史的非凡人物,王銳的心裏也不由得有幾分激動。
他略略平複了一下情緒,抱拳還禮道:“左公與楊公等人被冤下詔獄,天下忿忿不平和憂心者又何止千萬?在下亦是受人所托來探望諸公,隻是想略盡一些綿薄之力罷了!不知左公可還安好?”
史可法點了點頭,轉身望向恩師,臉上忍不住又露出悲憤之色。左光鬥與楊漣一樣受刑最重,麵目已被炮烙得焦爛,左膝以下筋骨盡脫,其狀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