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京都、本能寺、信長宿間
今天天氣並不好,從早上開始,大雨就一直淅瀝瀝下個不休。已時過後雨勢雖然稍挫,但天空上仍是被灰蒙蒙的雲層覆蓋著,連半縷陽光也見不到。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大白天,室內也不得不點燃起蠟燭或油燈。
信長的身上隻隨便穿了件浴衣,手中拿著卷書,獨個兒斜倚著半躺在足有嬰兒手臂粗細的蠟燭之下。樣子似乎是在看書,可是他的視線卻沒有放在書本上,而是穿過敞開的紙門,一直望向遠處的天空,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隻是這位戰國的霸主,此時此刻究竟在想著什麼,卻沒有人能猜得出來。
灰色的淡淡人影掠過了空無一人的庭院,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現在信長跟前。他恭恭謹謹地單膝跪下,道:“主公,陣內參上。”
“嗯?哦,陣內你回來了。”信長如夢初醒般把視線從遠方收回,投注在眼前人身上。一個不知何種質量製作的〖般若〗麵具,把他的整塊臉都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隻露出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珠子。赤身穿過雨中庭院,卻隻在肩膀上留有幾點雨水的痕跡,速度之快,細思下實叫人為之咋舌。
“主公,一切都布置妥當了。柴田大人、羽柴大人、明智大人還有瀧川大人已經在路上,我的手下們也把消息散播開去,應該知道的事,三位少主都知道了。”
“很好。島津信弘呢?他有沒有什麼動靜?”
“沒有,自從前天晚上打發了信忠少主所派遣的亂波之後,他一直躲在京都的旅店中和前田利家大人的侄子前田慶次一起喝酒,樣子看上去很是消沉。”
“哼哼,畢竟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看來對於這個戰國亂世所需要的生存法則,他還不能完全了解啊。”信長放聲長笑,站起來在房間中來回踱著步子,忽然停下來,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喃喃自語道:“看來倒是我想得太複雜了,新次郎……嗯……九州和四國……他應該……或者……會對我有用吧……嗯,陣內。”
“主公請吩咐。”
“信忠手下的傳藏,是你的弟子吧?去警告他一下,以後沒有我的命令,絕對不準再對島津信弘出手,違令者斬!”
“是,主公。沒有其他吩咐的話,陣內告退。”陣內點點頭,半蹲著的左腳發力一撐,全身仿佛裝上了什麼機關似地,倒退著彈出。望著那消失的背影,信長出了一陣神,忽然連續三次拍掌,高聲叫道:“蘭丸,蘭丸。”
“主公,蘭丸在。”隔壁的紙門拉開,蘭丸端坐在塌塌米上,向信長彎腰恭身行禮。
“叫人收拾行裝,我要回安土去。在我出發後三個時辰,你把邀請函正式交給新次郎。就說我在安土城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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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半時辰後:京都旅店〖野村屋〗客間
“伯父大人說,他在安土城等我?知道是什麼事嗎?”手裏還握著酒杯的新次郎,衣衫不整,袒胸露腹,渾身上下散發出嗆人酒氣,看著蘭丸的雙眼,其中神采明顯比數日前和信長見麵時已經黯淡了許多全無神采,和幾日前所見那個英姿颯爽的島津信弘相比,甚至差不多像換了個人一般。適才第一眼看見他,蘭丸幾乎還以為自己找錯了對象。
“是的,關於信弘殿下幾天前提出的建議,主公經過詳細考慮後,決定接受您的心意。這次邀請您到安土城去,一來是為了締結織田家和島津家雙方間的盟約,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把您介紹給幾位少主認識。為了隆重其事,主公甚至已經把織田家所有的重要家臣都緊急召集了回來安土。”
“是嗎?真是隻有這樣?”假如在三天前接到這個邀請,新次郎一定歡喜地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可是經過了〖吉田湯〗的那個晚上以後……
心情沉重,煩惱鬱結。一切看來都是證據確鑿,但仍然不甘心相信派遣亂波前來暗殺自己的,就是那個寄托自己半生希望和理想的人。一團亂麻似的思緒中,很多以前被刻意忽略的問題和可能性,現在都逐一浮現心中。戒懼防範之意油然而生,新次郎感覺到,結盟稱臣一事,絕對有必要重新進行評估。
眼下的邀請怎麼辦呢?接受,還是拒絕?要是拒絕,十年的希望立刻就付諸流水;但要是信長對自己確實心存殺機的話,接受邀請無異於羊入虎口,引頸就戮。事在兩難,究竟應該怎麼權衡抉擇?
良久,新次郎還是沒有答話。蘭丸偷偷抬起頭,用眼角餘光瞄了瞄新次郎,笑道:“信弘殿下,您在猶豫什麼呢?是擔心時間太倉促,一些東西來不及準備嗎?請放心好了,織田家的辦事效率,是我們向來引以為豪的。為了讓此次結盟能令天下皆知,主公甚至還特意邀請了幾位朝廷公卿,有他們在場,結盟典禮一定能夠順利進行,什麼意外都不會發生的。”
“朝廷的公卿?”新次郎鎖在一起的眉毛,逐漸為之舒展。的確,要是朝廷公卿也在場,那就不必再擔心暗殺或下毒等手段了。畢竟要是在結盟典禮上其中一方突然死於非命的話,另一方除了引起天下公憤以外,是得不到其他什麼好處的——話是這麼說,但這是個到處都充斥著出賣和背叛,以實力說話的戰國亂世,萬一信長真的決心對在安土城裏的新次郎動手,別說是朝廷公卿,即使天皇駕臨也照樣救不了新次郎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