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午夜:安土城、織田信忠宅邸、客間
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空隙,卻不知為何,燃燒的蠟燭仍是搖晃不定。明亮燭光和漆黑陰影交錯投射在覆蓋頭部的那一層皮膚之上,於映映掩掩之間看來,就仿佛每個人都長著一副相同的臉孔。濃重的無形陰霾烏雲般籠罩在這間有十二疊大小的房間之上,持久不散。
銳利如刀的森寒目光,從眼前幾位客人身上一一掃視而過。即使這些人的資曆和年齡都至少是自己的一倍以上,他在眼神中所流露出來的訊息,仍然挾帶著強大的壓迫感。在座的四位織田家宿老——織田長益、織田信包、林秀貞、佐久間信盛——不禁同時為之打了個寒顫。都感到了對於這位一向被視為沒什麼個性和傑出才幹的少主,有重新估計的必要。身為天下霸主織田信長的嫡長子,同時也是織田家家督,此刻誰都不能否認,織田信忠確實頗有乃父之風——尤其是‘陰’性的方麵更為相似。
對於眼前這幾位譜代老臣,信忠沒有絲毫尊敬之心,隻有輕蔑。他們是跟不上時代的老人,雖然資曆老,身份高,可是卻沒有和自己所得到的地位相符合之功績,二十年來一直都庸庸碌碌,少有作為。如今舉凡提起‘織田家的重臣’,人們首先想到的都是柴田勝家、明智光秀、羽柴秀吉、瀧川一益等等這些憑籍本身實力而打出一片天下的名字。任誰也不會想得起他們幾個人來。
可是他們在織田家內部根深蒂固的影響力,長年累月所積聚起來的人脈和財富,還有高達數十萬石的領土及相應可以動員的兵力,卻仍然不可小窺。
仿佛要凝結的空氣終於出現了一絲動搖。無法忍受如此壓抑氣氛的織田長益咳嗽一聲,道:“勘九郎殿,已經這麼晚了,您還特意叫人把我們幾個召集到一起,想必是有什麼緊急而重要的事吧?那就不妨直言,隻要有用得著的地方,我們一定竭盡全力幫忙。”
信忠微微點頭,道:“勘九郎把幾位大人召集到這裏來,是因為前幾天我讀《孟子》時,看到了一句話,卻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想向幾位大人請教一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句話幾位大人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
“哦?《孟子》中的話?”織田長益向其餘三人望了一眼,道:“勘九郎殿,請說。我對於儒家的經典也有一點研究,或者可以替您解答疑難。”
“那就先多謝了,叔父大人。那句讓我怎麼想也想不通的話就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請問,究竟何解?”
“所謂安樂,就是安寧和快樂;憂患,就是困苦患難。天下人都希望時時安樂而不願多曆困苦,但今天的安樂,常常正是從昨日的憂患轉化而來,如果不能好好把握,眼前的安樂可能會稍縱即逝,重新走向它的反麵。這句話的全部意思就是說:無論是人還是國家,都必須時時保持警惕,不能沉溺於眼前的安樂而忘記和喪失了一顆充滿危機感的心,否則的話,小,可致個人的命喪身死;大,則可能國破家亡。”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信忠鼓掌而笑,但雖說是笑,臉色卻陰沉依舊,沒有半絲喜悅之情。忽然間隻見他一掌拍下,厲聲道:“當初的織田家,不過是擁有尾張半國的小大名,四周強敵環伺,無不對我們虎視耽耽。可是織田家終於能夠擊敗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安然度過所有危機,最終成長為今日全日本最強大的霸主,正好印證了那句『生於憂患』。
可是如今,前所未有的大危機已經逐漸逼近,不測之奇禍就在旦夕之間,而我們織田家裏的人卻竟似茫然不知,一無反應。再這麼下去,織田家就真的要『死於安樂』了!”話說至此,信忠一改之前的喜怒不形於色,呼吸急促,目中含淚,顯得痛心疾首,激動之極。他整理整理衣服,忽然俯身下拜,額頭緊緊貼住了塌塌米,用盡可能最誠懇的語氣大聲道:“兩位叔父大人,還有林大人和佐久間大人。我織田信忠,在此以最懇切的心情請求你們,請幫助我,用你們擁有的力量幫助我挽救織田家,使它不至於被毀滅!”
信忠的話先是太過危言聳聽,緊接而來的叩拜又太過出人意表。四人麵麵相窺,都覺愕然而手足無措。霎時間竟就極其無禮的接受著少主信忠之叩拜,無人能及時作出恰當之反應。一刻過後,織田長益首先回過神來,急忙起立上前,把信忠扶起。
“勘、勘九郎殿,您已經是織田家的家督,我們怎麼敢受如此大禮啊?!快請起快請起。”
“是啊,趕快請起,趕快請起。少主,您這樣實在折殺我等啊!”信包、林、佐久間等三人也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地硬把信忠扶起來坐好。
眾人擾攘良久,好不容易才重新各自就座。林秀貞首先猶豫著道:“少主,我等都是織田家的家臣,織田家的危機,也就是我們自己切身的危機,假如少主有需要用得著的地方,我等願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可是……少主,如今織田家的力量正是天下第一,無論武田、上杉、北條、毛利都已經無法與我們相比。您所指的不測之奇禍究竟是……我等愚魯,還請少主把話說明白一點,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