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日:申初、高倉山以東五裏
已近夕陽西斜時,柔和光輝灑滿天地,占據了瞳孔的所有全部,但那色澤卻並非金黃壯闊,而是象征不吉的血紅。陣陣疾風旋轉著掠過播磨國連綿起伏山峰的間狹,其聲音咋聽上去,竟有幾分似是悲涼的嗚咽。大戰到來前的蕭殺氣氛籠天罩地,驚起了大群無法在巢中安歇的烏鴉‘啞啞’嘶叫著衝上雲霄,在天空中煩躁地不斷盤旋飛舞,形成了一層壓抑沉悶的烏雲。
數十枝繪畫著島津家的新家紋——九瓣紅蓮——的軍旗筆直豎立在大路旁邊一個無名山丘之上,被山風一激,頓時抖得筆直,發出了陣陣精神抖擻的‘獵獵’聲。旗下周邊,以白色幕布圍起了一塊大約十間闊,呈‘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擺一張小小折凳,身穿〖南蠻熊毛黑係植絲威大鎧〗,腰佩名刀〖童子切〗,左手執采配,大馬金刀端坐折凳之上的島津新次郎信弘,此刻正舉起南蠻單筒伸縮望遠鏡,神情嚴肅地向遠處高倉山方向眺望著。四千名一體身穿土黃色胴具足的島津家旗本軍,環繞坡地列成陣勢拱衛著新次郎,遠遠看上去,便如同一群排得整整齊齊的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絕無半分大戰之前的惶恐與緊張之情。
“已經都準備好了嗎?又七郎殿。”新次郎放下望遠鏡,回頭望向侍立身後的島津家久。這與其說是一句因疑惑而發出的詢問,還不如說是慎重的確認比較正確。盡管,答案他已在手上的望遠鏡中出現了大半,但似乎沒有家久的回答,他就無法百分之百地安心。
隻因新次郎從來相信一句話:越是冒險大膽的戰術,往往更加需要一絲不苟的謹慎小心。
“種子島大人已經埋伏完畢,一切都準備就緒。接下來,就要看先鋒隊的表現如何了。”
“很好,看樣子……”新次郎又一次舉起了望遠鏡,邊不斷地調節著焦距,邊繼續道:“似乎毛利·宇喜多聯軍也已經布陣完畢。不出所料,毛利家的士兵撤走了不少,剩下來的兵力,似乎還不足一萬,對我們來說,這場仗可以比想像中輕鬆不少了。”
“都是多虧有瑩。能夠運用那種巧妙的手腕,把我們想讓毛利家知道的消息傳進毛利方忍者的耳中,卻又絲毫不被起疑,在森五郎教導出來的亂波中,看來她確實稱得上是最傑出的一個。”
“恩。瑩的確很幫得上忙……”新次郎的眼睛離開了望遠鏡的鏡片,抬起頭來看看天色,道:“差不多是時候了。發信號讓先手勢前進吧。”
家久點點頭,向站在不遠處的傳令兵用力一揮手,傳令兵彎腰鞠躬遵命,走到山坡前顯眼的當地之處,雙臂舉起兩支紅色小旗,開始上下左右地用力揮舞。
萬綠叢中一點紅,加上又是居高臨下,在這碧綠蒼翠,視野良好的山地間,紅旗訊號顯得特別的惹眼,即使遠在數裏之外,隻要事先有了準備,哪怕不用望遠鏡也是清晰可見。早已等待良久的使番,望月龍藏把手掌搭在額上,遮擋住陽光,仔細地確認了山坡上紅旗所發出的訊號,急急一拉韁繩,撥轉馬頭穿過隊列,直趕到先鋒隊大將——津田七兵衛信澄馬前,恭身道:“津田大人,七三郎兵衛稟報。主公那邊已經發出信號了,請大人立刻行動。”
“知道了。”津田信澄滿臉嚴肅地點點頭,從身邊侍從手中接過馬韁翻身躍上,揮手向身旁的香津我部親泰和織田巴下令道:“先鋒隊,列成鋒矢陣往高倉山方向發進,香津我部大人,請率領二千人作為先發出陣,巴公主和我隨後跟進。”
“哦!”香津我部親泰信心十足地低吼一聲作為答應,策馬跑到自己的二千名土佐兵之前,高舉手上朱槍叫道:“讓備前的宇喜多再次見識土佐雄兵之勇猛,長宗我部家的士兵們,前進!”
旌旗高舉,二千名土佐兵率先行動,整齊劃一的輕快步伐踏在山路泥土之上,集結出的驚人力量震撼著大地,並且沿著泥土一直傳播至大路之旁的樹叢上,便似隻無形的大手般,規律地搖撼著那參天的大樹。無數枝葉無法抵受這力量而紛紛脫落樹梢,在士兵們的頭頂上形成了一場綠色的細雪。
山丘上的新次郎閉目凝神,一麵默默數著時間,一麵靜心等待。一刻鍾過去,兩刻鍾過去,當第三刻鍾也即將流逝之際……
“嗚~~~~~~~~~”
急勁尖銳的淩厲鳴鏑聲響起,自下而上地直衝雲霄,聲音響徹四野,這正是香津我部親泰的先手已和宇喜多接觸而發出的開戰信號!新次郎猛然睜開雙目,‘謔’地從折凳上站起,向前急走幾步,迫不及待舉起了望遠鏡。還未來得及把鏡片湊到眼睛上去,“砰、砰、砰”連續三次鐵炮施放的嘹亮聲響已傳入耳,隻見滾滾煙塵已充斥彌漫了高倉山下那塊被作為戰場使用的開闊空地,無論新次郎怎樣調較,望遠鏡中仍然隻能呈現出一片模糊。新次郎放下望遠鏡,轉身麵向麾下的士兵們,握著采配的左手向上舉起,然後用力向下一揮,大聲喝叫道:“島津家的勇士們,齊聲呐喊,為前方的戰友們送去你們的聲援!”
“嘿~~嘿~~喝~~~!!”
一聲令下,數千個喉嚨齊齊扯開,驚天動地的呼喊聲向已開始激戰的戰場炮彈似地射去,震撼著播磨國的天空,聲勢之盛,可稱一時無兩。不遠處那因連續三輪施放鐵炮對射而充斥著濃烈硝煙味道的戰場上,以香津我部親泰為首的二千土佐精兵得聞呐喊之聲,雖然尚未得到實質上的支援,卻仍舊精神大振。香津我部親泰一麵指揮士兵們大聲呼喊應和,一麵率領騎兵隊,迫不及待地首先往前衝鋒,整支隊伍如同一柄巨大的鋒利長槍,向宇喜多的前鋒狠狠紮去!
短兵相接的生死混戰就此展開,成千匹戰馬奔騰嘶鳴,馬蹄翻飛,把敵人一個個踢翻踩傷;鐵炮轟鳴此起彼落,以威猛淩厲之勢把一顆又一顆的子彈射出,挖出血肉,擊碎骨頭;弓箭隊拚命拉扯弓弦,箭矢破空之聲咻咻咻地連綿不絕,如同初夏五月的暴雨般從天而降,狠狠穿過薄弱的胴具足,鑽入肌肉,把劇痛和死亡流傳散播至中箭者的全身上下;長柄隊挺著三間長的長柄槍,一麵吆喝,一麵對準敵人身軀致命處毫不容情用力戳刺,如林槍柄在空中互相碰撞,聳立起伏,仿佛驚濤巨浪地一波接一波永無休止;足輕隊們手中所揮舞著的銳利太刀,在夕陽之下反射著一片豔紅,遠遠看上去,竟與血海無異!
身處這瘋狂的戰場之上,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一切多餘的念頭都不應存在,也無暇存在。恐懼被驅除得半絲不剩,狂暴的殺意瘟疫一樣迅速感染了每一個人,刀劍相交,爆發出密如連珠,連環不絕的金鐵交擊之音,弓炮相對,召喚出足以媲美黃泉幽冥,驚心動魄的呼嘯咆哮。怒罵慘呼、哀號呻吟之聲盤旋交織,扣人心弦,搖魂蕩魄。黑紅色的鮮血非但流淌一地,兼且化成霧狀包裹戰場縈繞不去,每個士兵都像發了瘋一樣,舍生忘死,全心全意,隻想要把眼前本是素不相識,也從無仇怨的陌生人斬殺刀下,刺斃槍前!殘陽夕照之下,一幅不折不扣的修羅屠殺之卷猛然脫離紙張,竟活生生地再現於高倉山這彈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