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辰時、甲斐國、躑躅崎館
灰色的厚重雲層籠罩著天空,把夏季燦爛的陽光盡數遮掩,空氣就仿佛是停滯了一般,連半點流動的微風也沒有,顯得悶熱難當。盡管躑躅崎館之前就是一塊足以容納千人的開闊空地,然而,無論是誰,隻要他一進入到這作為武田家本館已曆三代的居城範圍之內,陰沉壓抑的氣氛,立刻就如同千斤巨石,重重壓在心頭,縈久不去。
躑躅崎館內外的一切,都是教人無法振奮得起來,代表著頹廢與衰敗的的單調灰色。
“但是,以前並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啊!至少,禦館公還在的時候……”
高阪彈正忠昌信感慨地搖了搖頭,翻身下馬,隨手把韁繩交給從者,慢慢走進館內。他的步調很慢,幾乎每往前走一步,都似乎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做得到。這位名滿天下,威震諸國的〖武田四名臣〗中碩果僅存之最後一人,明顯已經疲態盡顯,垂垂老矣。
論年齡,高阪昌信不過剛剛五十一歲,還不算很老。可是自從長筱一戰之後,武田家精銳盡失,元老宿將之中,就隻剩下他一人。為了報答信玄公生前的知遇之恩和眷戀之情,重振武田家昔日雄風,這位〖逃之彈正〗,已無法再如以往在戰場上一般巧妙地避重就輕,隻能選擇知難而上。三年來他殫智竭力日夜籌劃,甚至連安穩覺也難得睡上一次。〖逃之彈正〗生命中僅餘的精力,已被武田家麵臨的艱難危局,毫不留情地吞噬至近乎殆盡。
“哦,這位不是彈正忠殿嗎?這麼一大早的就來到了躑躅崎館,想必昨晚一定連夜趕路了吧?您都這麼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還真是辛苦了呀。”
清朗悅耳的招呼聲忽然鑽進耳中,高阪昌信那衰老的雙目陡然收縮,放射出了如同年輕時代一樣的銳利光芒。他抬起頭來,映入眼簾中的,是一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以上,身材高瘦的武士。嘴頭上說得親熱,可是明顯可以看到,在他上翹的嘴角邊所掛著的,不是關心和尊敬,而是譏諷與嘲笑。
“原來是跡部大坎助啊,有勞關心了。雖然我確實已經比不上年輕人,不過,隻要是一心為公,一心為武田家未來著想的話,這點點辛勞,又算得上什麼?隻有那些心存私欲的人,才會一味貪圖自己安逸享受,不顧主家利益的。跡部大坎助,你認為我說得對嗎?”
高阪昌信銳利的針鋒相對,令跡部大坎助勝資,這位武田勝賴身邊最得寵的近臣,眼角邊肌肉猛然一跳,盡管雙目眯成了一道細縫,卻還是無法完全遮掩從中透出來的尷尬和殺氣。刹那間,走廊上的二人就這麼互相對峙著,站得筆直地動也不動,寬闊無人的回廊之中,更增添了幾分刺骨的蕭索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這對峙並未持續很久。僅僅是瞬間,跡部勝資向後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彎下腰,道:“彈正忠殿您說得是,所謂無欲則剛嘛。您真不愧是大剛之人呐!假如日後還有時間的話……”說到這裏,跡部勝資微微一笑,續道:“我一定細心恭聆教誨。不過現在主公恐怕已經在大殿上了,身為家臣,不該讓主公等候自己的,對麼?”
“哼,佞臣!”高阪昌信暗暗罵了一句,也不搭話,就這麼昂首闊步地,帶著侍童從跡部勝資之旁徑自走過,顯得對這個諂媚之徒的不屑一顧。隻是……在跡部勝資眼光不及的背後,〖逃之彈正〗臉上所呈現出的,卻是一片無可奈何的黯然。
“假如日後還有時間的話,假如日後還有時間的話……究竟,我還能有多少時間呢?”
帶著滿腔唏噓愁懷,踏著那以往已走過無數遍的路,高阪昌信蹣跚地走進了本館內最寬敞的議事堂大殿。見到進來的是他,殿中諸將自然不敢怠慢,立刻紛紛起立,向他微笑著頜首致意。高阪昌信打起精神,一一還禮。這次評議所得出來的結果,將對武田家未來興衰影響極大,因此,武田家中重要的武士,除路程最遠的高阪昌信之外,此刻所有其餘人等都已經從自己居城趕到躑躅崎館,在議事堂大殿中分左右列席而坐。武田一門眾中,是武田刑部少輔逍遙軒信綱、一條右衛門大夫信龍、仁科薩摩守盛信、武田左馬助信豐、以及穴山玄蕃頭信君和木曾義昌;譜代參眾之內,小山田左兵衛信茂、曾根內匠、真田安房守昌幸、小幡豐後守昌盛等赫然均在其內。
說是“所有人”。可是眼前這種場麵,相比於當日禦館公信玄在的時候,仍然無可避免地,顯得冷清了許多。當年的〖武田二十四將〗、〖戰國三彈正〗、〖武田四名臣〗、〖武田五虎〗等等,大多或者老成凋謝,或者已在長筱之戰中壯烈犧牲,僥幸存活下來的,大多又都不得勝賴信任。人材凋零,青黃不接,正是當今武田家最大問題所在。新一代武田家武士中,非但缺少當初如馬場美濃守、飯富兵部少、小幡山城守那種善戰勇猛之士,也缺少如武田典廄、內藤修理亮等文武資兼之材。真田安房守多謀善斷,用兵可直追其父一德齋,曾根內匠之豪勇,亦不下於土屋右衛門尉,但偏偏,武田勝賴卻就是不肯重用他們,即使高阪昌信多次進諫,也全然無濟於事。
高阪昌信輕歎一口氣,走到殿上右首的第一位坐下。在他之上,則是勝賴信濃派的兩名親信長阪長閑跟跡部大坎助勝資。這兩人分明就是奸佞小人,可武田勝賴反而視二人為自己左膀右臂,頃刻不願稍離,當真是教人徒呼奈何,心灰意冷了。
禦館公:〖人為城、人為牆、人為壕〗的話固然為至理名言,可是當構成這座城的石基,亦顯得搖搖欲墜之時,它還能抵擋得了敵人進攻嗎?
一聲咳嗽,從屏風之後走出了三、四人。走在最前麵的,是禦館公遺命確立的武田家督:年僅十二歲的竹王丸,身後就是竹王丸之父,名代武田勝賴。兩名兩名身穿藍衣的小姓,則懷抱著勝賴的佩刀,走在最後,諸將一起肅立迎接,恭身行禮。勝賴“嗯”地一聲,擺擺手,帶著竹王丸在堂上徑自坐下。疲敝而略顯消沉的目光在堂下諸將身上匆匆一掃,從懷中掏出兩封信,“啪”地放在麵前。
“諸位,這回為什麼叫大家來,相信你們都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吧?這兩封信,一封是上杉景虎送來,另一封則是小田原的北條相模守親手所寫。內容都差不多,就是催促我家趕快出兵前往越後的上杉禦館進行支援。究竟應該如何,你們都說一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