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回:杜鵑花凋零(1 / 3)

一刻後:躑躅崎館、勝賴居所外

“咻”一下短促的破空之聲響起,淩厲急勁的箭矢應聲飛射而出,不偏不倚地刺進了一名足輕的前胸,隨即突破薄弱具胴足的防禦,帶著鮮紅的血肉,從他的後背上透出。足輕喉嚨中湧出了大量鮮血,把悲呼慘叫之聲完全掩蓋,隨即仰天倒地,再也不動了。

要應付的敵人數目又減少了一名,可是武田勝賴的臉上,卻毫無欣慰之色。因為眼下他所麵對的威脅,並未有就此減弱半分,來犯敵人的兵力,依然是自己這一方的十倍。已經沒有希望了,事發太突然,不可能有援軍前來解圍的。單靠身邊這幾十名忠心的側近和小姓,即使再怎麼努力奮戰,頂多,也不過是將自己被殺的時間,稍微向後拖延幾個瞬間而已。

生命其實並非什麼不能失去的重要物事,既然身為武士,對於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降臨的死亡,武田勝賴早已有所覺悟。隻要死得其所,死得轟烈,一切也無須畏懼,隻需順理成章地接受。更何況眼前既然是必敗之局,一切再也無可挽回,那麼,理所當然也就不需要有什麼顧慮了吧?

在這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黃泉比良坡,形勢惡劣得無以複加的情況下,清和源氏嫡流,自新羅三郎義光以來的武田家第十八代家督四郎勝賴,他的內心,反而變得比過去三十二年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更加沉著,更加平靜。拋開對明天的擔憂,拋開肩上的重擔,拋開所有一切無謂多餘的想法,他不再是那個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的當主勝賴,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消失了七年之久,位列〖武田二十四將〗之一,勇猛無畏,讓敵人為之心驚膽顫的武士四郎勝賴!

堅定如磐石的手腕穩穩托著長弓,銳利箭矢呼嘯著連接離弦而去,一個接一個地奪走了叛亂者的生命。在一片閃爍不定的火光之中,他那建碩的身軀如同軍荼利明王一般,散發著逼人的壓倒性氣勢!受其感染,身邊那僅餘的二十多名側近和小姓,同樣振奮精神,燃燒出最熾熱的鬥誌,如同阿修羅般勇猛地拚命高呼酣鬥,一刻鍾過去,又一刻鍾過去,身邊還活著的同伴越來越少,可是叛亂的小山田隊士兵們,始終還是無法越得過這一堵以血肉構築而成的牆壁,接觸得到勝賴得半根毫發!

“人為城、人為牆、人為壕,團結是朋友,內鬥是仇敵!”禦館公生前所留下的名言,此時此刻,在這裏以鮮血作出了最形象,最具體化的真實演繹!

同樣是名聞天下的武田精兵,小山田隊的士兵們即使一時落到了預料之外的下風,仍然沒有絲毫紊亂。因為當交戰雙方的“質”相差無幾時,“量”就成為了決定勝負的唯一因素。受傷的猛虎確實會變得更加可怕,但是隻要耐心等候,笑到最後的仍然將是獵人。

足輕隊稍微退後,把包圍網進一步鞏固收窄,弓箭隊迎上前去,射出了更密集的箭矢。勝賴身邊的侍衛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倒在回廊上蜷曲的屍體,咋看上去就仿佛刺蝟一樣,散發出更濃重殘酷的血腥氣息。淩駕於肉體上的精神可以讓人忘卻疼痛與恐懼,發揮出最強大的戰鬥力,可是喪失的士兵人數,卻無法借助精神補充。

箭射完了,弓折斷了,連刀子也已經砍得缺口,眼看身邊的侍衛越來越少,勝賴暗暗長歎一聲,把已無用武之地的長弓擲在地下,排開那些渾身浴血,卻依舊主動擋在自己身前的忠臣們,大踏步走上前去,緩緩抽出佩刀,由左至右地環顧一周,隨即厲聲高喝道:“我乃武田家的當主,武田大膳大夫入道信玄之子四郎勝賴。誰想成為一手毀滅武田家的人,就過來動手吧!”

脫離所有部屬掩護,身上隻穿著便衣,勝賴幾近於完全不設防狀態。隻要叛軍這邊一湧而上,刀槍齊舉,立時就可以把他剁成肉醬!然而下克上始終乃違背大義之舉,加上勝賴平日積威尤在,受其凜凜氣勢所壓,小山田隊的士兵們麵麵相覷,心中忽然同起畏縮之意,一時間竟無人膽敢上前動手。

一陣灼熱的晚風吹過,勝賴衣衫的下擺被吹得獵獵作動,火光投射在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上,更顯威嚴。傲然環視這些本屬於自己,現在卻反過來想奪取自己性命的人們,勝賴微微冷笑,喝道“怎麼,膽敢發動叛亂者,事到臨頭,卻居然膽怯了麼?小山田,你這個以下犯上,叛逆謀反的亂臣賊子!既然想要我的人頭,為什麼還不自己上來拿!?”

站在遠處的小山田信茂陰沉著臉一擺手,士兵們頓即如潮水分開,從中讓出一條寬闊大道。他翻身下馬,一手執著馬鞭,遙遙指向勝賴,叱道:“諏訪四郎,你大勢已去,事到如今,還想耍什麼威風?你自己平心而論,自從禦館公去世後,你的所作所為,有那一件是能令人心服?替武田家帶來了什麼好處?若非你親小人,遠賢臣,一意孤行不聽勸諫,天下無敵的武田精兵,又豈會遭遇長筱大敗?禦館公指定的家督是竹王丸殿下,不是你。六年來你的威福也作得夠了,是時候下來啦!”

“哼哼,說得好振振有辭啊!所以你們就用這個擺不上台麵的借口陰謀造反,背叛武田家,背叛禦館公和我嗎?忘恩負義的無恥小人!”勝賴冷笑著,眉宇嘴角邊滿是不屑與鄙視。受其氣勢所逼迫,小山田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深深吸一口氣,重整旗鼓反駁道:“我們沒有背叛武田家,更沒有忘記禦館公的恩惠!諏訪四郎,隻要你老老實實把兵符印信都交出來,然後立刻宣告退隱,讓竹王丸殿下接任家督,我向南無諏訪方南宮法性上下大明神發誓,絕對不傷害你一根寒毛。”

“哈哈,哈哈哈哈~~~~”勝賴仰天長笑,雙目一翻,精光四射中怒叱道:“可笑!像這種三歲小孩都不會相信的鬼話,小山田你居然還煞有介事地說出來?竹王丸還不過十二歲,他能作得了什麼主?到時候,武田家還不是你囊中之物,任你為所欲為?”

“我小山田信茂對武田家的忠心天日可表!廢話少說,諏訪四郎,兵符印信你究竟交不交?看在禦館公份上,我不想殺你,但要是你冥頑不靈,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客氣?哈哈,原來半夜三更帶著士兵闖進城裏來偷襲造反,叫做客氣?哈哈哈~~~~”勝賴又是一陣大笑,聲尤未絕,他踏上一步,再次怒喝道:“武田家當主寧可戰死沙場,也決不向背叛者屈膝投降!四郎勝賴在此,哪個想要這大好頭顱,盡管來取吧!”

小山田惱羞成怒,回首大喝道:“諏訪四郎無德無能,擅作威福,延害武田家,今日甲信二國已如累卵之危,不除此獠,亡國滅族之大禍就在眼前!把諏訪四郎拿下,賞賜黃金十枚,動手者有功無罪!”

重賞動人心,黃金十枚對任何一名足輕而言,都絕對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天文數字。貪心頓即蓋過了畏懼,站在隊伍最前方的士兵們群情洶湧,成千上百對目光死死盯在勝賴身上,躍躍欲試。

勝賴不屑地睥睨著這群連苗字都沒有的足輕,冷哼一聲,手中長刀緩緩舉起,回過刃鋒,架在自己的脖子之上。

尖銳細微的破風之聲忽然迅速逼近身邊,勝賴手腕驟然一痛,五指鬆脫,佩刀當啷一聲脫手跌落。他愕然睜開雙目,驚見對麵屋脊上有十數條黑影飛快掠至,一麵向自己衝來,一麵向小山田隊伍中投擲下數十枚黑點。並不強烈的火光與爆炸聲連續響起,濃重得伸手不見五指的灰色煙霧,立刻從爆炸點源源冒湧而出,隨風四下飄散。庭院雖然寬闊,可是幾百名士兵擠在一起,可供活動躲避的空間可說絕無僅有,無論是誰,隻要稍微接觸到一點毒煙,無不立時被嗆得彎下腰,大咳特咳起來。馬匹更發瘋似地亂嘶亂跳,嚴整的隊伍頓生混亂,更不用說上前動手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