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回:最後之四名臣(1 / 3)

半刻前:躑躅崎館、大手門

你來我往,此進彼退,人喧馬嘶,怒罵哀鳴,弓弦震動,金鐵交擊……黑色血液遍灑大地,熊熊列焰漫天飛濺,曾幾何時,威震天下,令諸國大名人人聞之色變,相等於是【無敵】之代名詞的武田精兵,此時此刻,正在自己主君的居城大門內外,舍生忘死地上演著一場血淋淋的自相殘殺好戲。

以足輕為主,據守大手門苦戰不讓的四百健卒悍將,屬於穴山信君隊,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的二百精騎,則屬於真田昌幸所有。彼此均為武田家之重臣,本應和衷共濟,把刀槍的鋒刃一致向外才對,可是對於正在戰場上拚命斬殺眼前敵人的士兵們而言,他們分別為之效命的主君間本屬於何種關係,根本無關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殺死敵人,讓自己取得勝利!

鮮血淋漓的戰場,以命相拚的戰鬥,殘酷、真實、無情得足以讓每一名親身參與其中者均產生發自內心的顫栗……理論上應該是如此的。可是事實上,顫栗僅僅隻能屬於在陣前揮舞刀槍之人,作為戰爭的操縱者,作為必須對跟隨自己之下屬負責的在上位者,無論有何種理由,內心出現動搖都絕對不能被容許。

惟有能夠在狂暴及殺意之亂雲旋渦裏始終保持心中一份冷靜與沉著,始終如置身事外般計算和操縱一切者,方能在這互相殺戮,〖義〗與【誠】皆被棄若撇履的衰微末世中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有人必須經曆無數考驗與痛苦掙紮,方能得到這種彌足珍貴的才能,但卻也有人天生即能如此。武田家自先代當主,源武田大膳大夫法性院德榮軒晴信入道信玄以來,具備此種優秀特質者不知凡幾,毫無疑問,真田安房守昌幸,正是其中佼佼者。

身穿黒漆韋包仏二枚胴具足,頭戴黒漆唐冠形兜,外罩水藍色六連錢圖案陣羽織,手執采配,腰佩名刀〖備前長船宗光〗,跨下是德榮軒公生前所賜名馬〖流雲〗,帶著百騎人馬矗立於躑躅崎館外另一個小山丘之上,真田昌幸如同高天原上的天神俯視凡間紛擾一樣,以漠然的目光,冷冷睨視山下爭戰。

統帶士兵與穴山隊戰鬥的人是真田市右衛門信昌,昌幸之弟,在他勇猛的進攻之下,穴山隊雖有兩倍兵力的優勢,卻完全落在下風,被真田隊壓著死死的全無還擊之力。形勢一片大好。可是昌幸臉上並無絲毫喜色,相反地,他眉心輕皺,微微流露出了一絲不快。

市右衛門進攻的勢頭過於猛烈了。他似乎已經忘記,他的任務並非把穴山隊全部趕盡殺絕地加以擊潰,而僅僅是擾亂敵人的部署,造成混亂而已。眼前所見優勢是靠不住的,因為隻要木曾隊和小山田隊集結完畢,出來對穴山隊作出預料之中的增援,雖然那些正貫徹自己意誌,浴血奮戰的士兵們都是真田家精銳中的精銳,麵對四倍於己的敵人,仍是絕對沒有勝算可言。

被勝利的甜蜜滋味所蠱惑,沉浸在血腥喜悅中不能自拔,是下愚之表現。身為大將,應謹記絕對不能過分執著於一人一事,一城一地之得失,否則,他就不配。

隻是,在最重要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之前,即使明知危險萬分,也隻能讓信伊繼續支撐下去了。感到無奈的昌幸正要長歎一口氣,忽然不遠處草叢晃動,一條人影無聲無息躥出,飛掠而至昌幸馬蹄之下。

真田昌幸馬鞭一揮,命令其餘下屬向後退開,沉聲問道:“源次郎,事情怎麼樣了?”

“主公,源次郎無能,高阪彈正忠忽然出現,帶領大殿脫離了險境。但彈正忠卻提議大殿往西而行,去迎接武田少納言的軍隊。未能說服大殿前來與主公合流,請主公降罪。”

昌幸雙眉輕揚,淡淡道:“嗯,是高阪彈正忠嗎?好,好一名〖逃之彈正〗,換了我是勝賴主公的話,應該也會依此而行吧……起來,源次郎。這事不怪你。”

“多謝主公。”源次郎俯身以額頭在地麵一碰,躍起問道:“接下來該如何行事,請主公明示。”

真田昌幸仰首凝望繁星,悠然道:“狡兔尚且三窟,真田家的人做事,又豈會孤注一擲,不留下幾著後手?相比武田少納言殿,我始終是外人。令勝賴主公暫避小縣郡之舉,能夠成行自然最好,但不能也無妨。且若要單憑真田一家之力同時對抗穴山、小山田、木曾三家,縱然得勝,亦必是慘勝,如此結局,為智者所不取。所以日前我已另外著源四郎兼程前往駿河,通知小山田等人有不穩動靜一事。以時日而論,最多至明日黃昏,武田少納言殿必能到援。隻是……”

真田昌幸頓了頓,雙目光芒從夜空之上收回,改而投注於源次郎覆麵的黑巾之上,沉著道:“如此一來,待叛亂平定後,高阪彈正今後在武田家的地位與發言權,都必然再次得到大幅度提升。我一番苦心籌劃,也將盡變為他人作嫁衣裳,實在是可惜……源次郎,你明白了嗎?”

源次郎微一思索,目光閃爍,恭謹道:“明白了,主公請放心,源次郎這就帶同其餘忍眾,急速前往勝賴主公身邊保護,務必使其平安與武田少納言殿會合。”

“好,去吧。”真田昌幸嘴角微微往上牽動,馬鞭一揮,源次郎深深一揖,倒退飛躍,頃刻不見蹤影。望著那片迅速把源次郎身影溶化的虛空黑暗,安房守隨即收斂笑意,一扯韁繩,扭轉馬頭急速向山下奔去,高聲向靠攏過來的一眾下屬喝道:“傳令,要市右衛門立刻撤退,其餘人等,跟我來!”

令下如山,訓練有素的二百騎真田騎兵雖正在激戰之中,但頃刻間便如洪潮急退,毫無拖泥帶水。苦苦撐持幾近崩潰邊緣的穴山信君,自然不敢下令追擊。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城內喧嘩之聲大作,卻是姍姍來遲的木曾隊與小山田隊合共八百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