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日:子時、躑躅崎館外、東南方小樹林中
由躑躅崎館出來,沿著東南方向的大路,穿過這座茂密的小樹林,乘快馬再奔馳最多一個時辰左右,就能到達甲斐的郡內領,也就是小山田信茂的領地。
正值午夜時分,萬籟俱寂,遠處躑躅崎館的方向,雖然隱隱傳來了陣陣呼號攻殺之聲,但因為相隔實在太遙遠的關係,小樹林內完全沒有受到幹擾,仍是一如既往的寧靜安詳。如果沒有親自走進樹林中,點起火把仔細察看的話,根本沒人會發現,此時此刻,竟有數百騎人馬,正埋伏於林中嚴陣以待。
安靜,在絕對的安靜中,數百士卒都已與黑夜融為一體,無分彼此。經曆長期而嚴格的訓練之後,他們中的每一名成員,都懂得了如何控製自己的力量和yu望。即使下一瞬間就要麵臨生死決戰,在那一瞬間還未到來之前,他們也絕對不會讓自己心中的殺意外泄,更不會因為無謂的緊張情緒,而把自己的體力隨便浪費掉。
教導他們這一切的人,正是真田家的年輕當主:真田安房守昌幸。
真田昌幸坐在折凳之上,一隻手按在大腿上,另一隻手裏沒有握著采配或長刀之類東西,而是緩緩撚弄著一串佛珠。這是七年前的元龜二年,真田昌幸接受先代樣信玄公的命令,出使睿山延曆寺,完成了把六十多名重要的大僧正們從織田信長大軍攻擊下救回甲斐的艱難任務以後,天台宗座主覺恕公,為了感謝他的努力而贈送的禮物。
佛珠使用木質很好的黃楊木製造而成,曆代主人多達百年以上的摩弄,使上麵每一顆珠子,都已經發出了如玉般潔潤的光澤。雖然在內心深處,真田昌幸並不完全相信佛法,但他亦發現,當一顆顆念珠滑過手指的時候,自己的心總是會變得很平靜。
尤其是在這時候,他更加需要自己的心靜下來,等待的時間越久,就越需要。
總是算無遺策的安房守、總是冷靜如冰的安房守、總是高瞻遠矚的安房守、總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安房守、總是無比謹慎,沒有萬全準備就決不動手的安房守……這就是武田家上下所有人,對真田昌幸的一致評價,
但真田昌幸自己卻十分清楚,他也隻是一名凡人,不是可以預測未來,操控命運的神佛。隻要是人,就無法擺脫情感的束縛。即使以往一路走來,他都能夠處理得很好,不讓情感超越理智而控製自己的所作所為,但這並不意味著,以後他也能永遠完美地控製自己。
在這混亂世道之中,每一次的判斷,每一次的抉擇,就是一場決定命運的賭博。賭博本身就充滿了不可預測性,無論計算得多麼準確也罷,意料之外的因素,永遠不會消失。
這一次的賭博也一樣,不同的是,在不知不覺間,真田昌幸憑著自己的智慧,讓自己從被人挾持的籌碼,變成了操縱賭局的莊家,而莊家,是永遠不會虧本的。
骰子擲下,毫無疑問,真田昌幸所得到的點子是最大的,他已注定能夠從這次賭局中得到最豐厚的回報。但是還不夠,在小山田和穴山手上,還有最後,最大的一個籌碼,不把這個籌碼也贏回來擺在自己麵前,這場賭博就還未算完結。
要想吃下著最後一個籌碼,就不能心急,要沉得住氣,耐心地等待。
他一向很能等,很能沉得住氣。
但市左衛門信尹顯然就沒有自己這位三哥那麼有耐心。侍立在昌幸身後的他,一麵喘著粗氣,一麵不住地搓手跺腳,漆黑之中雖然看不清楚,但那股不耐煩的情緒,實在是任誰也感覺得出來。他抬起頭來,透過小樹林茂密枝葉間的空隙,望望夜空上那一輪銀盤相似,但已開始向西移動的月亮,又在懷中掏出一個從界鎮的南蠻商人處買來的懷表,‘啪’地打開,就著微弱的光芒仔細看了幾眼,彎下腰去湊近昌幸耳邊,著急地輕聲道:“三哥,已經快要到醜初了。”
“哦,那又怎麼樣?”真田昌幸沒有回頭,淡淡地反問一句。
“前麵路上還是沒有動靜,要不要讓我帶上幾個人去看看?”
“市左,想要贏,首先就要沉住氣。你看見過貓捉老鼠麼?”
“看過啊,那又怎麼樣?”真田信尹微感愕然,不禁反問了一句。昌幸莫測高深地笑笑,道:“看過的話你就該知道,手段高明的貓,捉老鼠時從來不會盯在老鼠的屁股後麵追,它隻會預先判斷出受驚的老鼠將會往哪裏逃,然後埋伏在老鼠逃走的必經之路上,沉住氣,靜靜等待,直到有把握將獵物一擊斃殺為止之前,貓絕對不會有絲毫的輕舉妄動。”
信尹半信不信地點點頭,隨即猶豫著道:“但是……如果老鼠沒有受驚的話,那貓不就白等了嗎?”
昌幸舉手摸了摸自己唇上留著的兩撇小胡子,笑道:“老鼠始終隻是老鼠,雖然狡猾,卻不過是些小聰明而已,成不了大事的。即使靠偷襲咬了老虎一口狠的,但隻要老虎振作起來,它還是要馬上落荒而逃,更何況,這隻老虎身後還有頭熊替它撐腰呢。”
“可是三哥,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不去躑躅崎館,幫助武田勝賴夾攻小山田和穴山?”不再使用暗晦的比喻,提及武田勝賴之名時更沒有任何敬語,真田信尹不僅口氣粗魯,更流露出了,真田家之武士並不把武田勝賴放在眼中的無禮。
昌幸並未就此斥責弟弟,他隻是嗬嗬笑著,拍了拍真田信尹的背,道:“因為勝賴主公不會希望別人替他做了本應由他自己動手去做的事。如果在躑躅崎館看見真田家六連錢旗幟的話,他絕對不會覺得高興的。我們身為臣子,最重要的是懂得分寸,決不能讓自己的風頭蓋過主君,隻需要恰如其分地表現自己的才幹即可,明白嗎?”
真田信尹深深恭身,但是昌幸知道,他並沒有真正明白自己的話,隻是以為自己已經懂了而已。對於這一點,昌幸經常會覺得很奇怪。同樣是繼承了真田家血統的兄弟,為何無論大哥信綱還是二哥昌輝,甚至連這個四弟都一樣,從來不懂得腦袋比刀劍更有用的道理呢?父親幸隆的智慧和謀略,就竟似和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一樣,難道他們真的以為,要當一名出色的武士,隻需要會舞刀弄槍就足夠了嗎?
不過沒有關係。就因為這個世界上愚蠢的人太多,才能更顯示出聰明人的優秀與可貴啊。無論是在那一個家族裏麵,一代隻需要有一個聰明人,已經就夠了。太多的聰明人,隻會引起內訌與分裂罷了。
遠處的大路上,忽然隱約傳來了陣陣暴雨般急驟的馬蹄之聲,真田昌幸臉色一沉,低聲道:“應該是他們來了。吩咐下去,士兵們散開成半圓形,隨時準備點亮火把。”
真田信尹點頭答應一聲,從昌幸身邊走開。腳步急促,顯然已無法壓抑自己心中的興奮與緊張。
等待,或者是這個世界上最能讓人覺得討厭的幾樣東西之一了吧?當漫長的等待結束後,無論是誰,通常都一定會出現一種被解脫的興奮。然而,真田家嚴格而毫不寬貸的訓練,早已讓埋伏於小樹林中的五百名真田士兵,都學會了如何把這種被解脫的興奮感,壓抑於不影響行動的範圍內。一切都在悄然無聲的寂靜中進行著,捕捉獵物的口袋已經打開並且準備就緒,隻等獵物自投羅網了。
馬蹄聲轉瞬間已到達小樹林外,遠遠粗略看來,大約是三、四十騎左右。馬上的武士手上舉著火把,衣衫淩亂,滿身血汙。不少人甚至連武器都沒有。在人群中被簇擁著的一匹馬上騎著兩個人,依稀可以看見,前麵的一個,似乎還是未元服的小孩子。
無須靠近前去仔細察看,這名小孩就是武田家的正統繼承人——竹王丸。看似端坐馬背,實際上他雙手被反綁於背後,口裏還塞著毛巾,根本連叫都叫不出,正如身陷夢魘,不能自撥。可是哪個把噩夢帶給竹王丸的人,此刻自己也未必就比竹王丸好得了多少。事實上直至此刻為止,小山田信茂腦子裏同樣一片暈暈沉沉。前後不過十二個時辰,他已經曆過從距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的高峰,轉過頭來重重摔落失敗穀底的巨大轉變,事情實在發生得太快,也轉變得太急了,以至於他完全沒法子可以冷靜下來,好好地判斷自己眼下所應該采取的行動。
武田勝賴出人意表的快速反擊突襲,就如同來自九天之上的落雷,非但使小山田信茂和穴山梅雪都措手不及,更使他們空自擁有壓倒性優勢的兵力,卻完全無法組織起來,作出有效反擊。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本以為已經成為真田昌幸階下囚的木曾義昌,居然率領著他麾下的士兵,掉轉槍頭殺回來協助武田勝賴。此一大出雙方意料之外的舉動,對武田勝賴的士兵和叛軍雙方的心理,無疑都造成了極嚴重的影響。
僅僅半個時辰不到,士氣極度低落的小山田和穴山隊,合共一千名以上的兵力,大部分因無心戀戰而潰散逃亡殆盡。大勢已去的小山田惟有狠下心腸,放火焚燒了囚禁人質的別館,趁勝賴忙著指揮救人的空隙,帶上竹王丸和幾十名心腹,拚死衝出禦館落荒而逃,至於穴山梅雪的死活,小山田早無暇顧及,隻有在心中多念幾聲佛,讓他自求多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