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回:鐵甲揚威(1 / 3)

第四卷:潮起瀨戶內四十二回:鐵甲揚威

八月二十日:近畿、紀伊國西南方海麵、熊野灘

今天天氣很好。

紀州水軍大將,新宮湯五站在船頭,眯著眼睛,仰首凝望天際。放眼遠眺,但看海天壯闊,碧藍如洗。數朵白雲隨風輕飄,一群海鷗“呱呱”作鳴,停留於船團上空盤旋而舞。在慣於海上討生活的漁民耳中聽來,這括噪的聲音,有時候甚至比三味線所彈奏的音樂更悅耳動聽。回首望向船沿之側,翻飛白浪間,閃爍銀光的魚兒蹤跡時時可見,憑著新宮湯五多年的經驗和眼力。此時若看準了機會撒下網去,保準是網網豐收。

可惜,今天他卻不是來捕魚,而是來殺人的。想到此處,新宮湯五那被海風與日頭合力染成紫醬色的臉孔,便不由得陡然一黯。

“阿彌陀佛,新宮大人,在想什麼呢?”

溫柔得不帶絲毫火氣的聲音,混和著濃鬱香氣從背後傳來。這香氣乃是由京城裏最出名的商號〖萬鏡堂〗以獨家秘方特製的香粉所致,據說隻須撒一點在衣服上,百步以內,其氣息足可招蜂引蝶,既風liu,又雅致,連大內女官們也是爭相競購的。每瓶售價高達足一貫上好永樂錢。委實十分難得。

隻可惜,無論多麼貴重的香粉,進入了新宮湯五慣聞海水腥味的鼻子裏後,也隻會讓他覺得倒胃口而已。

紀伊水軍首領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也不回頭,淡淡道:“道圓大師,你怎麼上甲板來了?我的手下都是些粗人,可小心別弄髒了大師你的僧袍才好。”

本願寺僧人:道圓掩嘴焉然一笑,手上肌膚白膩柔嫩,幾與婦人相同。隻聽他道:“無妨無妨。船艙下稍微有點氣悶,出來吹吹風正好。何況,既然教如大師下了命令要道圓到船上來擔任軍監之職,道圓即便粉身碎骨亦是無懼,又何畏於區區一件衣服呢?”

新宮湯五眉頭稍舒,道:“道圓大師對教如大師的忠誠之心真令人佩服啊。我剛才正在想,要是下次還有機會到這附近來捕魚的話,一定會大豐收吧。”

“哦?”道圓眉頭向上一挑,道:“何以見得呢?啊,我明白了,是因為海底的物產特別豐富,所以魚群也長得特別壯實肥美,對不對?”

“這附近海底物產本來隻是普通。不過,今天的仗打完後,不管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都一定會產生大量死亡吧?得到死者血肉滋潤後的這片大海,已經擁有了成為新漁場的最好條件啊。”

“不錯不錯。”道圓讚同地連連點頭,道:“佛敵·魔王信長的手下個個都是作惡多端,連佛組也不能寬恕他們的罪行。死後血肉被魚群所食,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在海上生長的男兒,死後最佳歸宿也是大海,也沒有什麼懲罰不懲罰的。而且,要死的人也未必就隻有織田信長的手下啊。”

“怎麼,新宮大人,你沒信心打敗佛敵·魔王信長的手下麼?”

“有沒有信心是一回事,能不能擊敗敵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等一向宗門徒,乃遵循佛祖意旨及世間公理而戰。隻須堅持信念,心中時刻牢記自己是為開拓由顯如法王領導之極樂佛國而戰,那麼即便佛敵·魔王信長有多麼強大,亦不足為懼。在顯如法王無上佛法普照之下,不管魔王信長掌握了什麼武器,終究不過是一夥跳梁小醜而已。”道圓恭身合什,向大阪方向行了一禮。

千篇一律,毫無新意的說教。如果信念堅定就可以打勝仗的話,那越前、加賀,還有伊勢長島等地幾十萬一向門徒們的失敗,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們不夠虔誠麼?新宮湯五低聲冷笑著,不再說話。平心而論,他並不是一名熱心信徒,對於本願寺宣揚的那套東西——念幾句“南無阿彌陀佛”就可以死後在極樂淨土享福——頂多也隻在將信將疑之間罷了。不過,身為率領百艘戰船的紀州水軍大將,又是大戰在即,他很清楚自己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生平初出寺門的道圓,卻未察覺新宮湯五臉上的表情變化,隻一味沉浸在想象中,長篇大論地開始向新宮湯五描繪當織田信長被消滅,顯如法王陛下躍升為全日本統治者,把日本建設為人間樂土的宏偉華麗藍圖。他平日裏就因口齒靈便,相貌娟好而深得本願寺教如寵信,又曾經學習過猿樂和狂言,說話常帶三分唱腔,這時候眉飛色舞,連說帶比之下,倒也賞心悅目。

新宮湯五大字不識幾個,對男色更沒有絲毫興趣,加之思緒紛亂,滿心隻在想該如何應付戰鬥。道圓說得雖然好聽,可在他耳中通篇盡是不切實際的廢話,不由得越聽越煩。現世佛國,人間樂土?嘿,一向宗統治了攝津、加賀等地幾十年,老百姓們還不是照樣要交稅當兵?也未見得日子怎麼好過了。他是個粗人,心裏不痛快,也不理會道圓乃是本願寺教如在船上代理人的身份,轉身便要離開。剛剛邁出一步,忽然間,遠方海麵上,隱隱傳來了“轟隆”一聲炸雷。

黝黑臉龐上的肌肉陡然抽緊,新宮湯五雙眸瞳孔收縮,一舉手,止住了道圓的喋喋不休,抽出插在腰間的千裏鏡,往轟鳴聲響傳來處望去。海麵上無遮無掩,放眼可望千裏。從千裏鏡中遠眺而去,但見得東北方海平線下,赫然出現一群模糊船影。船群前方不遠處,三艘小艇扯足了帆,半截船頭高高翹起,仿佛離弦之箭般拚命向紀州水軍方向靠攏。千裏鏡中看得明白,正是先前新宮湯五派出去搜索織田家九鬼水軍的哨艇。

紀州水軍大將神色凝重,放下千裏鏡。抬頭向桅杆上的水夫高聲喝道:“淺助,發信號,讓全船隊降下半帆,列陣。”

緊張氣氛立刻傳遍上下

,合計八十六艘中小型戰船,立刻有條不紊地圍繞著新宮湯五所在關船旗艦,排列成一個整齊陣勢。看見手下人各司其職準備迎戰,大敵當前仍不露絲毫怯意,新宮湯五暗暗鬆了半口氣,正想要吩咐道圓暫且下到船艙裏去,別留在甲板上礙手礙腳,卻發現道圓早消失得不見人影了,看來這和尚雖然口裏天花亂墜,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不多時,當先逃逸的哨艇與追擊戰船先後迫近而至,連敵船身上塗繪的藍色織田〖五木瓜〗徽記已清晰可見。粗略一數,其數量約莫在三四十艘之間,遠不及紀州水軍,但其中卻有七艘安宅級別以上的大船。那三艘哨艇船身輕捷,後麵追兵雖眾,卻多是大型戰船,轉動間不及小艇靈活,論速度更遠遠不及,雙方間距離不禁越拉越遠。

紀州水軍人多船眾,目標再明顯不過,加之早在桅杆上升起了一向宗旗幟,敵我之勢分明。織田水軍似亦無意在那三艘哨艇上多浪費手腳,紛紛停了下來整頓陣勢。然而不知為何,其中一艘大船卻不肯隨眾,依舊緊追不舍。船上士兵不住發射鐵炮攻擊。霎時間聲如炒豆,劈劈啪啪地連環不絕。哨艇上無遮無擋,惟有以“之”字形方式左右迂回閃避,更顯狼狽萬狀。

新宮湯五向來謹慎,此時亦不禁為之氣結。要是織田水軍全軍壓上,他或許還會先行退避,伺機再作反擊。如今對方大部隊明明集結在後,尚未完成列陣,這孤軍突出的一艘戰船,竟視全體紀州水軍如無物,就似有十足把握,可憑一己之力即把紀州水軍擊潰般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若新宮湯五仍然下令退避,則紀州水軍日後顏麵何存?海上生涯本就朝不保夕,處處凶險,紀州水軍中,哪一個不是桀驁不馴的血性漢子?要他們奉一名臨陣卻未戰先怯之人為首領,那更是萬萬不能。

當下新宮湯五不暇細思,發令全軍迎上,援友退敵。紀州水軍眾兩翼伸出,似蝴蝶展翅,迅速把三艘哨艇納入保護。前鋒戰船早調教好拋射器,吆喝聲中,十多枚塞滿火yao的焙烙呼嘯飛出,準確地落在織田水軍那艘奇怪黝黑大船前進的必經之路上。被點燃的火yao轟然爆炸,在海上激起一道道衝天水柱,聲勢威力,比起大炮轟擊也是毫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