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同時、河內國、國分嶺已是深秋時節。
綿延的崇山峻嶺,無論站得多高,總是無法望得見盡頭。被命名為生駒、信貴、二上、葛城、金剛的諸多山峰,由北而南,重重疊疊地橫臥於近畿西南角落,河內與大和兩國之間,就似一道天然屏風般,自古以來即將兩地隔絕。若想從中穿越,惟有走國分嶺。
然而山路未經修整,軍隊至此,總須列成長蛇之形,艱難無比地緩慢蠕動而過。
風高物燥,天清氣朗。山道崎嶇,狹窄不平。如此佳時佳地,正宜用火。
火已經燒過了。
火燒得很猛,很烈,但再猛再烈的火,終究也有熄滅之時。
隻是此刻還未到時候。
凜凜山風呼嘯而過,本因無以為繼而逐漸弱下去的火焰,似乎又再有了死灰複燃之勢。濃濃黑煙隨風盤旋升騰,毫不留情地,將足以將人嗆得作嘔的陣陣烤肉焦臭送到了嶺上嶺下的每個生靈鼻中。
然而沒有人真的嘔出來,因為無論再怎麼難聞的氣味,死人都再不會有任何意見了。
當然還有活著的人,而且還很多。但他們卻都無暇作嘔。
喧鬧殺伐之聲已然平息,哀號呻吟也都停止了。戰事雖暫時告一段落,戰爭卻仍未結束。
鈴木重秀獨自屹立於這座名喚〖小鬆山〗的山峰之顛,全身重量幾乎都依靠到了那柄由他自己親手鍛鑄而成的三連發滾筒式鐵炮〖三昧線〗之上。健碩胸膛急速起伏,將灼熱空氣大口大口呼吸而下。他身上衣衫幾乎已盡被鮮血染成赤紅,旁邊土地上,赫然散落了十數柄已經砍得崩裂折斷的大刀。望向山下的眼眸內,除了映出了漫山遍野的未熄餘燼,更有無數或殘缺不全,或焦黑倦縮的屍體。
剛剛成為過去的這場慘烈大戰,正是鈴木重秀生平最大的一次豪賭。稍有差池,此刻躺在那山道上被烈火無情灼烤的屍體內,說不定就有他自己了。
但無論如何,他總算已經賭贏了。
織田前右大臣信長,為了對石山本願寺一向宗信徒們,施以被稱為〖四麵楚歌〗的鐵桶式徹底圍困,而從尾張、美濃、近江、伊勢、誌摩、大和、山城、丹後、若狹等織田家麾下的畿內及東海諸地,盡起傾國之兵逾十萬眾。這前所未有的驚人大軍,由織田家家老,佐久間信盛所率領,麾下囊括了細川藤孝、蜂屋賴隆、村井貞勝、氏家直通、安藤守就、稻葉一鐵等宿將;織田信包、織田長益、北田信雄和神戶信孝、蒲生定秀和賦秀父子等一門眾;還有佐久間信盛之子佐久間信榮、筒井順慶、金森長近、森長可、山內一豐等猛將,群星聚集,陣容堪稱空前。
這十萬大兵分為三路先後出發。預定於九月二十日前,揮軍通過國分嶺,穿越小鬆山,直逼距石山八裏開外的四天王寺,進駐兩年前修築的一眾小城砦,使用層層碉堡,步步設防的〖付城戰術〗,發誓若不將石山逼迫至彈盡援絕,滴水粒米全無的絕境,決不班師。
織田家大張旗鼓重兵壓境,石山上早一夕數驚。海上戰事有毛利家三島水軍為後盾,陸地上則非由一向宗親身應對不可。一向宗門信徒雖然為保佛法人人爭先,戰意高昂,可石山上稍知兵法者,無不曉得若任由織田家大軍從容進駐攝津平原,勢單力薄的本願寺將必敗無疑。道理人人都懂,但說到該如何應付,則各執一辭,爭論不休。其中大部分人意見都是據城死守,惟有鈴木重秀力排眾議,陳述出消極據守的三大弊害。終於獲得顯如法王支持,率領連五百名雜賀黨在內的八千精兵離開石山,前往這穿越國分嶺必經的小鬆山上埋伏。
國分嶺一帶林木茂密,占地廣大。鈴木重秀所領八千精兵多半來自紀伊國的崇山峻嶺,山地匿藏埋伏的本事仿佛天生而有,不顯露絲毫破綻。織田家軍隊更想不到本願寺竟敢出石山四十裏而作戰。因此幾路先鋒隊先後前來探路,都全未發覺石山精兵就埋伏身畔。直至佐久間信盛親自率主力四萬到達小鬆山下時,鈴木重秀才終於暴起發難!
滾木擂石首先如雨而下,截斷了幾處要緊隘口,教織田家大軍首尾不得相救。隨即大包摻油沙土撒下,再一把火點燃。山風強勁,草木幹枯,幾下裏一湊合,星星之火登成燎原,數萬大軍縱然再精銳,至此亦難敵天威,幾乎瞬息間便土崩瓦解。佐久間信盛本隊五千餘人盡困於大火,其餘三萬餘大軍皆向大和國方向潰散逃躥,由細川藤孝率領的和以織田信包為首的兩路合共六萬兵馬,被敗兵一衝,措手不及下也是陣腳大亂,惟有暫時撤退以重整軍容。佐久間信盛本隊前有伏兵後無支援,除了束手待斃外再無計可施。戰局至此,本應大定。
想不到的是麵臨必死之境,佐久間信盛本陣五千餘人,反而激發出了令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求生潛力。連接三四輪舍生亡命的衝鋒,固守小鬆山上的石山精銳傷亡大半,連鈴木重秀本人,在打完了所有彈藥之後,也不得不親身持刀上陣撕殺。
隻差一點點。假若佐久間信盛本隊五千餘人全部都參與了衝擊爭奪小鬆山陣地的話,隻得三千八百餘人守備的小鬆山陣地必將易手。而佐久間信盛亦可反敗為勝,倒過來將鈴木重秀的首級斬下。
萬萬想不到的是,在這關鍵時刻,佐久間信盛竟連自己兒子佐久間信榮也不顧,趁著散處各山嶺上的一向宗士兵趕回小鬆山支援之際,率領著千餘士兵在火海中硬生生分開一條出路,往大和國方向落荒而逃了。既由下而上仰攻,又被大火燒傷,更因為遭大將拋棄而士無鬥誌的士兵們再沒有戰鬥力可言,當下紛紛投降,卻不被隨軍而出的本願寺僧岡道圓接受,全部被驅回山穀之下,活活葬身火海。佐久間信榮則遭生擒,被五花大綁跪於一旁。
鈴木重秀慢慢停了喘息,將腰杆挺直站好。沉靜的眼眸內,卻看不見絲毫喜悅。這次他無疑得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大勝利。然而,假若不能將佐久間信盛擒殺的話,一切都隻是鏡花水月,將瞬間成空。
得不到佐久間信盛,織田大軍將在短暫重整後,立刻以怒濤之勢施行最淩厲的反撲,石山本願寺必在數月間被徹底蕩平摧毀。但若能能生擒佐久間信盛,織田家的出兵計劃勢必被大大拖延打亂。再要卷土重來,至少是一年半載後了。
鈴木重秀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隻要織田家與石山之間的攻守之勢始終不易,哪怕他再怎麼奮戰,取得了如何輝煌的勝利,或者,終究仍將歸於徒勞吧?
急遽腳步聲從身後響起,不必回身去看,雜賀孫一已分辨得出來人正是自己弟弟,鈴木家次子鈴木重朝。他“謔”地回身,搶先沉聲問道:“怎麼樣?捉到了沒有?”
鈴木重朝愕了一愕,似未想到激戰之餘,兄長的反應居然仍有如此敏銳。隨即大笑道:“當然捉到了。哈哈,什麼織田家的元老重臣,搞了半天原來也不過就是個膽小鬼罷了。有我們以二千毫發無傷的精兵埋伏設陷,他那群喪家之犬一樣的殘兵敗將,能抵擋得了的麼?”
“別說廢話了,趕快帶上來。”旁邊的監軍道圓迫不及待打斷了鈴木重朝說話。無論動作語氣還是臉上神情,全是一派小人得誌式的興奮。鈴木重秀冷冷橫了他一眼,想起剛才要不是自己用鐵炮指著他的腦袋,說不準他跑得比佐久間信盛還要快了吧?淡淡道:“把佐久間信盛帶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