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六年九月二十一日、辰時:和泉國、堺町、今井宗久宅邸
“毛利家的逆賊,跪下!”
曆聲斷喝中,兩名足輕同時出腳踢在兩名小早川隆景的心腹愛將膝彎之上。本就虛弱無力的身體登時立足不住,不由自主地一頭向前栽下。幸虧庭園內盡是柔軟的白色細沙,兩人才不至於碰得頭破血流。但身上本已包紮好的傷口又再破裂,鮮血點點滲出,整潔的庭園立刻就汙了一大塊。
今井宗久嘴角微微抽動,似乎想要開口斥罵,卻又不敢。這裏雖然是他的家,庭園也是他親自精心設計的庭園,但此時,這裏的主人不是他。
身為天下霸主的織田信長,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哪裏的主人。
數十柄火把環繞四周,把庭園照耀得宛如白晝,這當世無雙的天下霸者,大馬金刀地踞坐廊上,右手摸著胡子,居高臨下注視著庭園內被捆成螃蟹一般的三名階下囚。乃美宗勝和兒玉就英二人,大敗之餘心力交瘁,早自付必死無疑,況且各自又都受了不輕的傷。此時伏在地下,除了喘息之外,竟是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了。
村上武吉雙膝跪地,同樣不敢抬頭。他素來剛強自負,但淪落至如此地步,生死盡操於人手,內心也是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雖未親眼仰望,但脊梁上那陣陣如被刀鋒刮過般的陰冷刺痛感,卻不住提醒著他,在這喜怒無常,雄才大略的天下霸主之前,自己僅餘半條老命便如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被熄滅。
織田信長目光洞若觀火,似可看透任何人的心事。但見乃美宗勝和兒玉就英二人,像死狗般動也不動地趴在沙子上,顯然已是豁了出去。而村上武吉則姿態恭謹,肩頭止不住地連連微聳,疑懼之意,同樣一覽無遺。
織田信長凝視片刻,心內已有了計較。一抬手,沉聲道:“蘭丸!”
“主公,請吩咐。”永遠站在織田信長身後三步外的森蘭丸,立刻走上前來,彎腰聽候差遣。
“把這兩名毛利家的人帶下去,找個好點的醫生來替他們醫治醫治,別讓死了。嘿嘿,毛利家雖然與我為敵,但小早川隆景天下才俊,心思細密。論智計謀略,足可直逼當年元就公。這樣的人可殺卻不可辱,就當是我賣他個麵子吧。”
“遵命。那麼主公,還有一個怎麼辦?”
“他?”織田信長冷笑著,目光如電,在村上武吉身上來回掃視幾遍,道:“出賣同僚,臨陣倒戈,貪生怕死,沒半點節氣。這樣的家夥留下來幹什麼?給我砍了!”
“是。”森蘭丸豪不猶豫恭身聽命。一招手,庭院內早伺候在旁的兩名近侍武士早如狼似虎撲上,一個緊按著村上武吉,一個抽刀出鞘高舉過頭,隻待手起刀落,便要讓他人頭搬家。村上武吉大駭,自知生死決於俄頃,把心一橫,使盡力氣掙紮,扯開嗓子喊道:“村上武吉參見信長公。信長公,你不能殺我,不能殺我!殺了我你必定要後悔的!”
“哦?”織田信長眼眸內光芒一閃,渾不在意道:“我會後悔?嘿,不殺你我才會後悔!村上武吉,你還記得津田丹後守光隆麼?”
“津田丹後守?”村上武吉疑惑地重複了一遍,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你當然忘記了,但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呢。”織田信長淡淡道:“我和光隆相識四十年,自少年起他就侍奉我左右,對織田家忠心耿耿,是位不可多得的下屬和良友。天正四年,我任命光隆為水軍奉行,率戰船二百艘前往封鎖大阪灣。其後被你帶領村上水軍擊潰,我軍戰船被全部焚毀,光隆屍沉大海,連根骨頭都找不回來。從那時起我就發了誓,必定要為他報仇!而如今……”織田信長目光嚴厲,一掌拍下,喝道:“光隆的仇人就在眼前,你卻竟然忘記了他?給我殺!”
“等等!”村上武吉急叫道:“當年我效忠毛利家,彼此各為其主。戰場上互相撕殺是理所當然,無論生死都不是私仇。信長公怎麼能因此而殺我?何況今日之戰,信長公大獲全勝,津田丹後守的仇也算是報過了。當年信長公攻略美濃,織田家死在〖美濃三人眾〗手下的人,想必也有不少吧?信長公假如要殺我,當初平定美濃後為什麼非但不殺〖美濃三人眾〗,反而把他們納入幕僚?”
“哈哈,想不到你倒牙尖嘴利。”織田信長輕蔑一笑,道:“我織田信長立誌天下布武,自然不殺有才之士。一鐵、卜全、守就三人文武全才,自從歸附我後,隨我南征北討,立下了赫赫汗馬功勞。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和他們相提並論?織田信長縱橫日本,生平殺人如麻,殺了你這沒用的廢物,我隻當踩死隻螞蟻!”
“信長公生平雖然殺得人多,卻從來都是有的放矢,並非隻憑心意亂殺之輩。村上武吉如今為敗軍之將,信長公要我死當然不費吹灰之力,要我活也隻在轉念之間。但殺了我頂多出口氣,放了我卻對信長公有用。信長公若饒過我一命,準許村上武吉從此為信長公效命,村上武吉自信能為信長公做的事情,必定不在〖美濃三人眾〗之下!”
“哦?對我有用?”織田信長饒有興味地摸摸胡子,道:“你這廢物對我還能有什麼用?”
“信長公立誌天下布武。眼前大敵,除本願寺外就是毛利家了。村上武吉身為三島水軍當家,雖然不才,但卻能幫助信長公壓製瀨戶內海。屆時水陸兩路並進,信長公要滅毛利,不過如反掌之易。”
“幫助我壓製瀨戶內?哈哈哈哈~~~”信長長聲大笑,道:“村上武吉,你這句話若說在今日之前,或者我倒就真準了你。但現在,難道你還真的以為自己依然是三島水軍當家,能幫助我平定瀨戶內海麼?哈哈,哈哈哈哈~~~”
村上武吉長吸一口氣,沉聲道:“來島通總雖然叛了我,但他想就此安安穩穩當上三島水軍當家,卻還休想。村上水軍能、因、來三島,來島向來實力最弱。這一次能、因二島固然元氣大傷,但百年基業,根本仍在。隻要我回到能島,召集起散處瀨戶內海其餘各小島的海賊,至少可以再聚起水軍萬人以上。和來島一戰的話
,鹿死誰手也是五五之數。假如信長公再能在背後給我支援的話,我膽敢講一句:可有九成勝算。”
“你說這話,我信。”織田信長冷笑著揮手,命那兩名持刀在旁的近侍武士放開村上武吉走到一旁,道:“不過,我為什麼要放過你,更要支持你打敗來島通總?今天戰場上來島半途撤退,難道你以為隻是偶然麼?”
“我知道不是偶然。”村上武吉嘴角不住牽動,森然道:“可是來島水軍選擇的新靠山,是九州的島津肥後守大人,不是信長公。要想讓能、因、來三島都插上織田家木瓜旗,信長公您就非用我不可。”
織田信長臉色一寒,喝道:“村上武吉!你知不知道,九州島津家的當主,肥後守信弘是誰?”
“村上武吉當然知道。島津肥後守大人,就是您的親生侄子,織田新次郎信弘。”
“既然如此,你竟敢出言挑撥離間?!”
“豈敢。”村上武吉用力挺直腰,道:“隻是,刀子握在別人手裏,不管那是多麼值得信任的人沒,總不能如握在自己手中一樣放心。與其等別人將飯碗裏的米飯分出來,何不幹脆將飯碗端在自己手裏?信長公,這麼簡單的道理,您不會不清楚吧?”
織田信長冷笑不答,如電目光在村上武吉臉上來回掃視,仿佛一頭猛虎正戲弄爪下獵物。村上武吉頭皮發麻,可也知道這時候萬萬示弱不得,惟有抬頭迎上那目光,強自支撐。背上衣衫,卻早被冷汗浸成濕漉漉一片。
好半晌,織田信長收回目光,將身體往走廊上柱子一靠,“啪”地打開手裏折扇,悠然道:“村上武吉,過去我總以為你隻是一介海賊。目光短淺,自負卻不自量,雖坐擁三島水軍之眾,其實不過一名碌碌之徒而已。今日一見,想不到你除了牙尖嘴利,還懂得分析形勢,為了活命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極,倒還算有幾分急才。就此殺了你,倒顯得我織田信長無私見有私,沒有容人之量了。也罷,就暫且饒了你。你就好好待在我軍中,親眼看著我如何平定瀨戶內海吧。蘭丸,給他鬆綁,一起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