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殺:燃燒的生命
天正十年六月四日,申時:奈良郊外
六月的天空總是變化無常。不久前還是陽光燦爛,萬裏無雲,如今卻已隻看到漫天的壓頂烏雲。天色變得陰沉沉地恍若午夜,陰冷狂風肆無忌憚地穿行於山間野外,發出了宛若群鬼夜嚎的低沉嗚咽,直教人為之不寒而栗。日夜顛倒,乾坤變異,一切都仿佛正預兆著,即將有什麼翻天覆地的大變動,要在這塵世間發生。
連綿山嶺下,簡陋木屋內,此刻正有一燈如豆。光芒雖弱,卻不絕如縷,任憑窗外風雲變幻,燈光始終穩定如一。咋看而下,恰似是黑暗怒海中聳立的一座高大燈塔,帶來的不僅是光明,還有希望。
並非所有人都喜歡這光明和希望。至少,此刻正矗立於木屋對麵的小山丘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微弱燈光的兩對眼眸內,就絕無半分憧憬與向往。
有的隻是仇恨與殺機。
獵獵勁風呼嘯而過,吹起了衣袂飄飄。輕薄衣衫緊貼胴體,更突顯了那豔麗夜叉女忍的窈窕身材。她伸手輕撥秀發,笑道:“他們就在那裏麵?隱蔽得可還真不錯。要不是有你話,誰也想不到這荒山野嶺的,居然還會有所〖羅刹眾〗為防萬一而在十幾年前搭建起來的木屋吧。”
“羅刹的上代首領轉輪坊才能庸碌,生平最是膽小怕死。所以在各地都安排了這種秘密藏身地,本來就是預備有朝一日落難逃命時候用的。人言狡兔三窟,他卻有三十窟,甚至三百窟。”那男人嘴角邊浮現出幾絲諷刺的笑容,道:“想不到十幾年來轉輪坊始終沒動用過的秘密藏身地,今天卻讓他兒子用上了。”
“垂死掙紮罷了。左馬助重傷之餘再沒有戰鬥力,那名羅刹巫女更不足為慮。莫說我們還有你這麼一著暗棋,光是隨後將趕到的岩也齋首領和瞬京介,隨便那個人動上根小指頭,都足夠殺上他們十次有餘。”紫羅抿然一笑,道:“你還是多想想該怎麼應付岩也齋吧。夜叉忍法〖金剛不動〗,是我見識過最可怕的忍法。除了羅刹的〖因陀羅九字真言降〗以外,我簡直想不出還有任何忍法可以與它抗衡。”
“不必擔心,左馬助會替我們解決麻煩。”
“他自己的麻煩都解決不了,還怎麼替我們解決麻煩?”
“這世間上有兩種東西的力量,是永遠不能低估。其一是人的求生意誌。人越是陷入絕境,便越會想要活下去。那股強烈的執念,往往可以創造出難以想象的奇跡。其二就是陷入戀愛中的女人。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女人可以犧牲一切,做出許多瘋狂的事。這點……”他向紫羅望去,淡淡道:“妳應該清楚得很才對。”
“你的意思是……深雪愛上了左馬助?”
“那女人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卻不知道其實她的秘密早已經是人人心照不喧。”男人冷笑道:“擁有〖天運之目〗的女人,代代都必須與近親通婚以保持血統純正。所以無論她有多愛左馬助也罷,在正常情況下也是絕對無法和自己選擇的男人結合。羅刹一族上上下下,包括她自己在內都不會允許她任意妄為。可是那女人雖然外表看上去像座雪山,實際上心裏卻比誰都更熱。眼下正是一個大好機會,換了是妳,妳認為自己會怎麼做?”
紫羅笑容一斂,隨即黯然歎了口氣,道:“我該去與岩也齋和瞬京介他們會合了。在我們回來之前,暫且就別打擾他們,可以吧?”
“身為女人的同情心嗎?很好,畢竟我們曾經是同伴,就用這份虛幻的幸福,當作送他們下黃泉的臨別贈禮,應該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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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窗外發生的所有事情,羅刹巫女,〖真見〗深雪不聞不問,甚至沒有半分關注的興趣。因為她全身全心的精神,都已經投注在左馬助身上,容不下其他任何幹擾。
剪開染滿血汙的衣衫,用濕毛巾將傷口擦洗幹淨。深雪強迫自己顫抖不休的雙手回複穩定,小心翼翼地將左馬助折斷的肋骨接好扶正,再用針線把傷口縫上,敷上刀傷藥用繃帶包紮好。好不容易處理完畢,深雪終於如釋重負地長長舒出一口氣。先前被強行壓製下去的疲累霎時間全都湧了上來,羅刹巫女全身酸軟,就此癱在左馬助身邊一動不動,除了呼吸遠比羅刹眾首領急促外,兩人間沒有了任何分別。
不過十二個時辰之內,連續啟動兩次天運之目。又經曆了長途趕路和生死搏鬥,此刻的深雪,幾乎已經將自己所有力量都透支殆盡。尤其因為過度消耗精神力,使她更是頭痛欲裂。可是羅刹巫女的心,卻從未有如此刻的平和舒暢,寧靜喜樂。她微微側過身,靜靜凝視著緊閉雙眸的左馬助。嘴角邊不由覺地漾起了一絲滿足的笑容。除了希望此刻能永遠延續下去,她簡直已別無所求。
非常顯然地,這是個根本不切實際的短暫美夢。短暫得僅僅是一聲門扉開啟的吱啞,便已被打破。
瞬間,深雪完全放鬆下來的神經再度繃緊。她下意識拔刀出鞘,扭過頭去死死盯住了木屋唯一的出入口,卻又立刻就鬆開了緊握刀柄的手,安心長籲了口氣。因為走進視線裏來的不是夜叉忍者,而是她的同伴,羅刹忍者由良魅。
不是夜叉忍者喬裝易容的由良魅,是那位真正的〖鬼偶〗。意識到這一點的深雪不但完全放鬆了警惕,更因為在這個對自己和左馬助而言都是虛弱不堪一擊的時刻,身邊能有強力的同伴守護而產生出了強烈安全感。
她不知道,自己這份安全感究竟有多麼可笑。
由良魅的臉上看不見絲毫異樣,舉止也一如以往。他順手關上木屋的門扇,將那股冷入骨髓裏的狂烈陰風擋在外麵,隨即將背上的一大捆幹枯樹枝卸下來,問道:“左馬助怎麼樣了?”
“我替他處理了傷勢,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要多久才能恢複行動能力?”
深雪搖搖頭,打起精神慢慢坐起,苦笑道:“等他醒過來都至少還得半天。要恢複活動能力更至少得兩三天時間吧。”
“兩三天?我們隻怕連兩三個時辰都捱不過去了。”由良魅冷笑著坐下,將柴火堆好開始生火,道:“我們目標太明顯,留下線索也太多。夜叉眾卻躲在暗處,將我們的一舉一動都看得太清楚。同樣是三人對三人,夜叉的〖金剛〗岩也齋、〖刹那〗瞬京介、〖織女〗紫羅哪個都不是好對付的。而我們……”
由良魅向暈迷的左馬助和臉色蒼白的深雪分別望了一眼,搖頭道:“算起來三個人加起來都隻剩下一條半的命,無論明攻暗鬥,這一仗都輸定了。”
深雪長長的睫毛向下低垂,聲音中卻沒有恐懼,隻有坦然。“以左馬助現在的身體狀況,無論如何不能移動。哪怕是最輕微的顛簸都有機會讓傷口破裂,造成大出血,假如真的出現那種情況,就算讓左馬助吃下不死藥也沒有用了。反正外麵是這種天氣,我們也走不了多遠,不如就留下來拚命吧。”
半蹲著身體的由良魅雙手用力,“哢”地將一根樹枝折斷,用力扔進火堆,惡狠狠道:“難道妳以為隻有自己才敢拚命,而我,羅刹五人眾之〖鬼偶〗由良魅。就是貪生怕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