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間安得雙全法(1 / 3)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隔著歲月的河,一直站在今世的紅塵,望著彼岸的華儀錦心、至情至性的男子——倉央嘉措,我心裏湧起的是陣陣莫名的感懷。

一句“世間安得雙全法”,將人生種種得與不得的苦楚,將塵世中無法握緊的愛與情問向蒼天,問向世人。隻可惜,問破一生心,問過三百年,都是令世人扼腕且無法回答的絕響。

這一瞬,竟然有濁淚滴落。

原諒我是如此的多愁善感,禁不住端坐電腦前一字一句敲下這蕩氣回腸的詩章。也許,前生或者今世,那一個情字,早已入了眉際,揮之不去,任你一路種下苦菩提。隻是,這一念之外,些許言語,我們便各自流轉,失散在紅塵萬丈裏。

瀲灩的黃昏,寂寞的人,孤單的心,喧鬧而又歡騰的都市。書房裏流淌著黃燦憂傷的聲音:“黃玫瑰,別傷心,別流淚,所有的花你最美。”魂飛魄散的曲子,聽的人愁腸百結。

“不負如來不負卿”。敲下這句詩,讓我有瞬間的恍惚,仿佛置身於一出才子佳人的折子戲裏,提起筆,卻久久未曾落下。隻是那一筆,寫下去,畫地為牢的心事便流溢了出去。

又是一年春來早,桃花還未曾十裏燃燒。窗外,車如水,馬如龍。這城市的塵色太重。握一杯茶之淺淡,我已不能作聲。這世間太多的悲喜,讓我們無法相逢。收了綿針,藏了柔軟。樹葉唱花腔,年月如花,如此薄涼。

懵懂少年時,回頭君已去。終究已是發黃了,攤開雙手。空空如斯,如初遊蕩。生涯中的山河歲月漸漸淡去,沒有曾經滄海,之於此,卻有除卻巫山不是雲之感。

紅消,綠殉。山窮,水複。

東風輕薄,西風欺瞞。可曾有紅酥手,持彩練為你舞一曲?這曾經一起傷心快樂的日子,我們的淵源,是與不是兩相難!

飲盡月色華年,人生若隻如初見。這世事恰如迷局,子起子落的地方就是皈依。也許,誰人與你,都永遠隻是一棹。我卻,遁不出去,一如三百年前的倉央嘉措。

我的字句,何以洗去鉛華?隻是我的字,到此作罷,其實我也驚怕。

隻是,從此後,曲有誤,誰來顧?

讀倉央嘉措的詩,最好於月夜之下斜倚窗前,身旁,熏一爐檀香,燃一支鳳燭,煮一壺紹興黃酒,在那悠哉遊哉中一路品讀,不隻為那個美麗的傳說,更為彼此心中浮動著的愛情。一邊聽著花雕在火紅的爐上“嗶剝”作響,一邊嗅著檀香在屋裏飄溢流轉,於萬種風情中將詩章的浪漫與哀愁通通不經意地采擷,和著滾燙的花雕咽下,於不羈間將詩人古老、戰栗的靈魂輕輕撫摸。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輕輕吟誦這首詩,卻發現字裏行間處處流溢著戴望舒筆下《雨巷》的哀怨、靜謐與空靈,骨子裏流淌的是一種冷豔的淒婉的美。失望和希望,幻滅與追求,都交織在詩人的心頭,那個像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怕不就是倉央嘉措心頭的瑪吉阿米?那雨巷中徘徊的獨行者又何嚐不是披著迷惘情緒的倉央嘉措?

思念是遙遙的距離,盡管身在佛門,但倉央嘉措仍然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裏依舊不是一個人在獨自行走,因為有著她的相思在做伴。在黃昏的時候,總有許多想念湧上心頭,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更是特別的多,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記憶中不段閃現過的片斷,今天把昨天的掩蓋去,前天的便開始淡然,然後,周而複始。某一刻,忽然觸動那根心弦,不管前天還是昨天,通通的,甚至若幹年前的,都漂浮眼前,恍若隔世由此而來。

她是他今生今世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他牽動心弦的人,為了她,無論快樂或是傷心,他都是心甘情願的。可是,一個活佛,驀地愛上一個塵世間的女子,這份愛,一開始便是錯上加錯。僧人有僧人的戒律。在西藏,自鬆讚幹布時起,僧人中便出現了規定修為的《十善經》,其中“十戒”中明確規定了:不殺、不盜、不淫、不兩舌、不惡口、不妄言、不綺語、不貪、不嗔、不癡。這十條戒律,隻要犯一條便要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中,而倉央嘉措動了凡心,愛上了那個女子,便將那個“不淫”戒徹徹底底地犯下了。

塵世的喧囂讓沉浸在美夢中的他還過神來,原來一切相思都是他的衝動。一切的美好都是那樣遙不可及,甚至讓他來不及仔細咀嚼回味,無情的現實便又迫不及待地把他帶回了滄桑的世間。成為活佛,卻是以埋葬愛情作為代價,這樣的戒律,便是成佛又能如何?

他在掙紮,他想過放棄,想過把那個姑娘從腦海中徹底驅走。他逼著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眷戀,絕口不念她的名字。他努力著,他再不想一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就想起她的臉她的笑容她的背影她的言語。也許是對於回憶的約束太過嚴苛,思念都被貼上了禁止的標簽,所以每當他突然想起她的時候便會掙紮許久,想靠近記憶中的她看清她的臉卻又被心裏的約束牽絆。

怎麼辦?他痛苦莫名,他猶豫彷徨。他求助於佛法,他在想她的時候念起大寶法王經文:“爾時天魔候得其便。飛精附人口說經法。其人亦不覺知魔著。亦言自得無上涅槃。來彼求遊善男子處。敷座說法自形無變。其聽法者忽自見身坐寶蓮華。全體化成紫金光聚。”

他閉目端坐,任經文傾瀉於他柔潤的唇。越念,心中越亂。愛與痛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究竟是經亂,還是心亂?

他索性睜開眼,轉動起經輪。他知道,轉經輪一圈,便抵得上念誦《大藏經》一次,他一遍遍轉動經輪,也是在救贖自己的靈魂。

經輪亦稱“法輪”,或“瑪尼解脫輪”,屬佛教法器,其中裝藏經文或咒語,通過右旋轉動即等同念誦之功。在西藏,隨處可見信徒們不分男女老幼,手中拿著一個經輪,不停地轉動。釋迦牟尼佛雲:“承此經輪威力故,一切善神護持、救護、解脫一切非時橫死及痛苦,於子、財、享用、衣食、奴仆等無人能比。若言身語之善行無有超過此經輪力大者。”由此便可證鑒轉經輪在藏人心目中是何等神聖的修為。

但是,但是,經輪飛轉,經文被一遍遍轉過,他卻發現,自己在佛前苦苦哀求的,不是為了超度,卻隻為觸摸她曾經撫過經輪的指尖。

他終於睜開眼。

在那嫋嫋輕煙之中,在那梵音縹緲不絕之中,他慢慢睜開眼,滿眼都升騰起她的影子。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淚和一些叫做傷心、悲痛、憂鬱、無奈的情緒一起誕生了。那是一串為愛而流的眼淚,是一串為愛而存在的生命。就在它從他腮邊滑落的刹那,他發現在不遠處有一簇小小的火焰,那是她濃烈得化不開的情。那火焰明亮而溫暖,他被震撼了。那一刻,他知道,他的出生便隻是為了等她點燃情愛之火後見到她,在那顆相思的淚珠散落之前愛上她。

他真的是愛了,無可救藥地愛了。那向上燃燒的火苗如同張開的雙臂,他不顧一切地撲向它。隻要能靠近它,他不在乎毀滅。

他知道,當“相思”與“熱烈”糾纏在一起時,注定會演繹出最浪漫的故事。哪怕火焰滅了、淚珠散了,他們的身軀也要緊密地融為一體;哪怕化作一縷輕煙,他們也要擁抱著、纏綿著飄向遙遠的天之崖、海之角。

那是怎樣熾熱而決絕的愛情啊?他無法言說。

公元1895年,倉央嘉措已經兩歲了。第巴桑結嘉措在拉薩聽說了門隅天降異相的傳說,特地派遣親信喇嘛前去秘密查訪,在經過十五項的嚴密考核和辨認之後,倉央嘉措被秘密確定為五世活佛的轉世靈童。

活佛的轉世製度,發端於十二世紀初。公元1193年,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的創始人都鬆欽巴大師,臨終時口囑弟子他將於某時某地轉世,後人遵循大師遺言尋找並認定轉世靈童,從而拉開了藏傳佛教活佛轉世之先河。此後,活佛轉世這一新生的宗教製度相續被藏傳佛教各宗派所普遍采納,並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對於活佛轉世靈童的尋找、認定、教育等一整套嚴格而係統的製度。

《大方廣莊嚴經》上,對倉央嘉措有著這樣的描述:“就一切的孩子所具備的大勇者,他有三十二種吉相:肉髻突兀頭閃佛光,孔雀頸羽色的長發右旋著下垂,眉宇對稱,眉間白毫有如銀雪,眼睫毛逼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顆牙齒平滑、整齊、潔白,聲具梵音,味覺最靈,舌頭既長且薄,頜輪如獅,肩膊圓滿,肩頭隆起,皮膚細膩顏色金黃,手長過膝,上身如獅,體如檉柳勻稱,汗毛單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勢峰茂密,大腿渾圓,脛如獸王係泥耶,手指纖長,腳跟圓廣,腳背高厚,手掌腳掌平整細軟,掌有蹼網,腳下有千輻輪,立足堅穩……”

隨後,倉央嘉措被秘密接往錯那的巴桑寺裏,正式聞習佛法。這一切的安排都被第巴桑結嘉措布置得異常嚴密,除了兩名得道高僧和兩名喇嘛可以隨時隨地服侍他照管他,外人均不得接近之,甚至連倉央嘉措的父母至親也不行。

倉央嘉措從小就非常聰明,在他五歲剛開始學習文字時,第一天就熟練掌握了三十個字母,並能上下加字、逐一拚讀。在他七歲的時候,便在當地的巴桑寺中正式學習佛法。八歲的倉央嘉措,已經開始學習《土古拉》、仁蚌巴著的《詩鏡注釋》、《除垢經》、《釋迦百行傳》等。這個時候,他還試著給桑結嘉措寫了一封信,說明了自己的學習情況。

轉眼間,倉央嘉措已經十五歲了。

十五歲的他,已經從一個稚童長成了一個體態均勻的美貌少年。在學習的間隙,他偶爾也偷偷走出去,在寺院外散步。巴桑寺地處山南錯那,屬門巴族人聚集之地,該地抑製黃教,盛崇紅教,且生殖崇拜盛行,男歡女愛,情歌回旋,僧人可以和女子通婚。

在這裏,寺院外經常回蕩著一些纏綿的情歌,這些情歌,常常打斷倉央嘉措對於佛教思想的冥想。

在巴桑寺的極遠處,有一座雄偉的大山,那就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樹,神樹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經幡和祭品,此樹高聳入雲,經常有雲霧繚繞,仿若仙境。倉央嘉措也經常從寺院的窗口凝視著這棵神樹,懵懂地猜想著那些情歌中所歌詠的意蘊。

那一年的四月,蔥綠的青稞麥一片連一片,在視線的盡頭,低低的山丘擦著明朗的天空,安逸得如同夜鶯恬淡的歌喉。童心未泯的倉央嘉措久居寺院,時常聽到寺外的歌聲,免不了心猿意馬。這一天趁喇嘛們不注意,再一次偷偷跑了出去,一直走到樹陰濃密的樹林邊。倉央嘉措在路邊發現了一群無人看管的羊群,於是拾起掛在樹上的皮鞭劃過長空,趕著羊群一路高歌而去,卻不想在風的呼聲中聽到了一陣沁人心扉的鈴音。

那是從一匹白色的犛牛身上傳來的,而犛牛所馱負的,正是一個入畫的白衣少女。倉央嘉措笑著,有些害羞地望著她。她顧盼的目光於是從眼角傳過來,落在他的臉上,大膽而放肆地取笑著他:“有什麼好笑的啊?你這牧羊的少年!”

“我……”倉央嘉措的臉陡地紅了起來,他雖然已經長成了一個標致的小夥子,但卻從來沒有接觸過像她這樣清純美貌的女孩子。他低著頭,斜著身子便要從路邊穿過去。

“嘿,我又不是夜叉,你幹嗎要避著我走?”白衣少女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笑得花枝亂顫,在他眼裏露出了她動人的小蠻腰。

“我,我笑你像唐卡上畫的仙女!”倉央嘉措回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白衣少女,此刻他正感到心潮澎湃,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在他身體深處蠢蠢欲動。

“仙女?”白衣少女咯咯笑著,“我說你個小喇嘛,幹嗎非得裝成牧羊人出來唬人?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背著大喇嘛們偷偷跑出來的,對不對?”她調皮地眨著眼睛,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邊肆意舔了舔,笑得更加肆意爛漫。

“你……”倉央嘉措站住了,滿臉拘謹地望著她,羞怯而又好奇。

“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你真實身份的嗎?”白衣少女歪著腦袋,輕輕指著他腕上戴的一串骨珠,“在這裏,隻有小喇嘛才會戴這個的。”

倉央嘉措低頭不語,輕輕咬了咬嘴唇。他為白衣少女的大方和出塵的清麗攪動了心緒,整顆心砰砰跳個不停。

“你叫什麼名字呢?”她伸長脖子好奇地問。

“倉央嘉措。”

“你是說,你的名字叫倉央嘉措?”白衣少女露出皓齒淺笑。

“是的。”倉央嘉措憨憨地望著笑顏如畫的她。

“倉央嘉措?那就是‘梵音海’的意思了?真是個不錯的好名字。”她走到他身邊,伸出手遞到他的手邊,“我叫瑪吉阿米。我們做個朋友好不好?”

“朋友?好啊!”倉央嘉措伸出手,可剛剛觸摸到少女柔若無骨的纖指,他的手便又騰地縮了回去。

白衣少女輕輕笑著,落落大方地抽回自己的手。“倉央嘉措,你是在後邊巴桑寺裏當小喇嘛嗎?”

“是的。”

“做喇嘛每天都要念經的嗎?”

“嗯。”倉央嘉措輕輕點著頭,不經意地揮舞著手裏趕羊的皮鞭。

“快把這東西扔了吧。一會牧羊人來了發現鞭子不見了,會到大喇嘛那裏告你狀的。”

“噢。”倉央嘉措戀戀不舍地望著手裏的皮鞭。

“快放回去吧。”少女從他手裏接過皮鞭,掛在路邊的樹梢上。“念經好玩嗎?”

“啊?”他瞪大眼睛盯著少女澄靜如水的眸子,似乎對她的發問感到不解。

“經有什麼好念的?”少女一臉燦爛地瞟著前方的樹林說,“要不跟我一塊到林子裏玩吧。林子裏有可愛的小兔子,還有很多蘑菇,我們一起采蘑菇燉了吃好不好?”

“不行。我是背著梅惹大喇嘛偷偷跑出來的。一會他們發現我不見了肯定要出來找我的。”

“怕什麼?反正他們現在又不在這裏!我們就玩一會,好不好?”

倉央嘉措搖著頭:“我馬上就要回去了。要不讓大喇嘛們發現我不見了,以後就再也找不到今天這樣的機會跑出來散心了。”

“就一次還不行嗎?”少女不給他猶豫的機會。她一把抓起他的衣袖,飛快地跑進前方茂密的樹林裏。樹林裏有古老參天的大樹,有飛流直下的瀑布,有清澈的小溪,有嶙峋的怪石,有各種各樣的蘑菇,還有可愛的鬆鼠。這一切,都讓每天和沉悶的喇嘛們呆在一起念那枯燥乏味經文的倉央嘉措感到新奇和神秘。少女帶他在瀑布下嬉戲打鬧,逗了鬆鼠,驚了鸚鵡,玩累了便躺在芳草萋萋的溪畔,編織著屬於各自心底最隱蔽的歡喜心思。

“倉央嘉措?”她噘起嘴回頭睃著他,“怎麼不說話,在想心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