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珠溪鎮是個大場(集市),在資中和資陽中間,北邊經碑記溝、豐裕、迎接鎮可以到資陽;東南過高樓場、團魚口、板栗埡通資中;向東翻過茶花坪山,沿著九曲十八彎的山路可以到走馬場;往西有條五、六尺的大路,走四、五個鍾頭就是龍結。珠溪河穿鎮而過,經三江口,出順河場跟沱江彙合,水陸交通極為便利;團轉鄉壩(周圍農村)更是人多地廣,土質肥沃,稻、麥、黍、薯應時生長,桃、李、杏、桔隨季成熟;因而珠溪鎮曆來物庶人豐,商賈雲集,有“小資中”之謂。
小鎮依山傍水,風景宜人:茶花坪山像副巨大的屏風橫在東邊,翻過山頂順到(著)斜坡下去,種了大片的梨樹,每到春暖花開時節,滿山的梨樹雪白一片,微風吹來,落英繽紛,跟下雪一樣,硬是巴適(好)得很;茶花坪對麵,是雞公山和碉堡山,跟茶花坪不一樣,上頭光寶寶(光禿禿)的,隻有些雜草灌木野藤之類,連棵像樣的樹都沒得;水,自然是清澈秀麗的珠溪河,蜿蜒逶迤,順到河道從龍結一路過來,在雞公山、碉堡山和茶花坪山的中間川流而下,向三江口去了。
碉堡山腳底下,有條二、三尺寬的土路,順到土路走進珠溪鎮,就是上街(音gai,下同)子,沿著上街子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一路往下,分別是中街子、下街子、正街子,兩邊茶肆酒樓林立,商鋪煙館排列,絲綢、布匹、茶葉、煙草應有盡有,油鹽柴米、鍋碗瓢盆、家居雜貨、農具生資一應俱全。到下街子頭上,一座石橋橫跨珠溪河兩岸,橋名無考,老百姓把它喊成大橋。過了大橋,街道一分為二,往左有個小坡,下去是順河街——珠溪鎮的菜市場,一年四季,團轉鄉壩的瓜蔬果菜熟了,就有人籮篼挑、背篼背來到這裏,賣了錢換回鹽巴、洋油、洋火之類;往右是正街子,正街子很短,不過百十步,下接豬市壩,上連田壩街,兩旁也有些飯館、茶館商鋪,隻是稀稀拉拉的不如中街子跟下街子多。
豬市壩,顧名思義,就是買賣生豬的地方,但這裏不光買賣生豬,牛、羊、馬、驢都在這裏買賣,到了逢場天,牛鳴馬嘶,豬拱羊叫,人聲喧嘩,熱鬧非凡,牛屎馬溺遍地都是,臭氣熏天。兔子和狗卻不在這裏,跟雞、鴨、鵝另有一市,就是從正街子拐彎,沿著去豬市壩的相反方向,過了仁珠橋繞回來,到欄杆市街。欄杆市街分為上下兩截,上半截就是買賣雞、鴨、鵝、兔等家禽畜牲和各種蛋的地方;下半截是幾家鐵匠鋪,不分晝夜的燒紅了爐子,把一塊塊通紅的生鐵敲得叮叮當當,最後變成鋤頭、釘耙、鐮刀、菜刀之類,擺到門口賣了。從欄杆市順到青台階下來,又回到上街子了。除了這幾條較大的街道,還有些交錯縱橫的小巷胡同,把街道聯通起來。
每到逢場天,方圓十裏、八裏的佃農糧戶、地主老財從四麵八方湧進來,使寬闊的街道顯得擁擠起來,推雞公車的,拉架架車的,坐滑杆的,走路的,背背篼的、挑籮篼的,打甩手(空手)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揮汗成雨,人聲鼎沸,一派熱鬧景象。街上的生意人,自然不放過這樣的機會,紛紛在自己店鋪門前擺出案板,把自己得意的東西放到上頭,吸引來往的行人;小商小販則見縫插針,於案板的空隙間,在地上鋪了竹席草甸,擺些零敲碎打的東西,扯起喉嚨大聲叫賣。
上街子進場口不遠,有道青石板鋪成的石階通到欄杆市,石階走到一半,左右兩邊各有一棟大房子,左邊是鎮公所;右邊是一棟三進三落的大院。大院麵南背北,前低後高,門前有幾級青石階,兩邊種了幾籠斑竹;上了青台階從大門進去,左邊是門房,裏麵常年坐到個看門的老頭;右邊是轎廳,門口擺著一台精致的滑竿;再往裏麵是天井,天井很寬,有假山花台魚池,兩邊有五六間廂房。正對大門是堂屋,穿過堂屋後門,又有青石階和跟後麵的天井相連,格局和前院頭大同小異,所不同的是,最後麵正對天井的房間,是個佛堂,供的白衣觀音,平日裏香煙繚繞,木魚篤篤。整個大院紅牆青瓦,畫簷雕欄,結構精巧,氣勢恢弘,甚是壯觀。這裏原來是林秀才的老房子,林秀才的後人不爭氣,好吃懶做,推牌九、耍戳牌、下館子、抽大煙,坐吃山空,不僅買光了家裏百十畝田土,連這老房子也遭龍結來的羅三爺連哄帶詐買了去。
羅三爺姓羅名道方,現年四十二歲,龍結人,父早亡,弟兄三個。大老倌(大哥)道恒,早年在川軍當團長,打過幾仗,立了些戰功,後來從政,當了資陽縣長,現在是資中專區行署專員,住到資中;二老倌(二哥)道元,也是當兵的,一直在西康,宛平事變後,跟到部隊出了川,再也沒得消息了。隻有羅三爺在龍結老家侍奉老娘。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也就是道恒大爺當資陽縣長的第三年,羅道方羅三爺帶著寡母羅章氏跟一家人來到珠溪河安了家——龍結畢竟太偏了——到現在已經七年了。羅三爺從小聰敏,上過私塾,能寫會算,為人狡黠多計,來珠溪河後,在大老倌的幫襯下,開了個綢緞莊,慢慢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經有三個綢緞莊、一個茶樓、四家煙館,成了珠溪河的有錢人家。
這天早上,羅三爺早早起來,梳洗完畢,到後院佛堂跟老太太請了安,來到前麵廂房吃完飯出來,跟班羅才早就伺候好了滑杆。其實珠溪鎮不算大,走路出去辦事也花不了好多時間,但羅三爺要排場,硬是花錢雇了台私人滑杆,於是有外人開玩笑說,羅三爺上個茅房都要坐滑杆。羅三爺聽說,也不惱火,心裏還有些得意;在他心目中,有兩樣東西是頂頂重要的:首先是麵子,不論做啥子事,都不能臊了他羅家的皮(丟了羅家的臉),有錢人就要有有錢人的排場;其次是規矩,他認為,自己至始至終是個規矩的生意人,雖然大老倌是行署專員,但生意人做事必須依生意人的規矩,他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巧取,絕不依仗大老倌的權勢豪奪。巧取隻能說明自己聰明、有本事,要是仗著哥老倌的權勢豪奪,遭人罵一聲棒老二(土匪),還不羞死先人?
羅三爺有點胖,穿了件淡紫色薄棉長袍,外頭是黑底紅花描金杭綢大褂,胸口膛上掛了塊西洋懷表,腳上穿一雙千層底緞麵圓口布鞋,頭發梳得油光錚亮,怕是蒼蠅爬上去也要打滑——這身打扮,在當時的珠溪河,還是十分打眼(顯眼、紮眼)的,但羅三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滑杆出了大門,下青石階的時候,前頭轎夫喊了一句:夕陽坡!後麵轎夫接著一句:慢慢梭!走了兩步,前頭又喊:滑竿兒慢慢抬。後麵接:一步一步來。
四川多山,滑杆是一種很好的行腳工具;抬滑杆講究喊號子,前呼後應,相互提醒。比方說,前頭有個氹氹(坑),前麵的轎夫就喊:“前麵亮晃晃。”後麵接:“地下水氹氹。”前麵喊:“說滑就滑。”後麵接:“踩穩再踏。”如果路直,前麵喊:“大路一條線。”後麵接:“跑得馬來射得箭。”如果拐彎,前麵就喊:“彎彎拐拐龍燈路。”後麵接:“搖搖擺擺走幾步” ,或者“前麵一個坑;後麵會小心。前麵一個洞;踩到腳會痛。天上一枝花;地下屎一(音pa。)”等等,不一而足,看到啥子喊啥子。如果遇到逢場天擁擠,喊的就簡單多了,大多會喊:“讓一下,讓一下,糞桶落衣裳。” 意思是,自己是挑大糞的,小心別沾了衣裳,人們聽了,多半會讓出一條路來;或者是“來了來了,扁擔撞背嘍。”,也有二不掛五(不三不四)的轎夫會喊:“來了來了,奶奶撞背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