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次更完(1 / 3)

(三)

再說莽哥連夜離開成都,跟以往跑灘打爛仗一樣,沒得啥子目的,隻是這回沒有往南,而是出了北門,往東北去了。這應該是他第三回跑路,第一回,是他殺了馬隊長,從珠溪河跑出來;第二回,是在貴州跟別個打了架,跑到都勻,這一回,也是因為殺人,隻是事情更大。就連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惱火,未必這就是他的命?他以前從來不信算命的,但這個時候,卻有了找個人算一命的想法。

想到算命,他就想起峨眉山上那個老和尚說的那四句話:歲在庚寅,遇水莫渡,是汝非汝,終得坦途。用劉老幺的話說,這四句話裏麵,前兩句好懂,就是喊他到了三十九(1950年,庚寅年)那一年,遇到有河的地方不要過去;第四句也好懂,就是會安安逸逸的過下去;第三句就看不懂了,從字麵上看,意思很簡單,是你不是你;但是卻讓人搞不懂具體啥子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啷個是又不是?上回莽哥從峨眉山回去後,找了幾個教書先生,讓他們幫到解釋,結果五花八門說啥子的也有,搞得莽哥都不曉得信哪一個了,幹脆不去管它。和尚的東西,本來就有些神道道的。

從成都出來後,莽哥不敢在一個地方留的時間太長,每到一個地方,總是匆匆忙忙,最多耍個一兩天就走了,怕陳俊珊或者洪爺的人找到他——那個時候,在四川,當官的做不成的事,袍哥不見得做不成;但袍哥辦不到的事,當官的一定做不成。

實際上,除了陳俊珊的管家福生大爺跟冷開泰幾個,沒得人曉得是他做了這件事,這幾個人各懷鬼胎,都不敢把這件事情捅開,所以,莽哥根本沒得必要跑這麼遠。但是,他不曉得這一點。

莽哥一路邊走邊耍,走了三個多月,也不曉得到了啥子地方,隻曉得過了綿竹十來天了。路也越來越難走,到處是山,一個山頭接一個山頭,或陡峭險峻、或延綿起伏、或危峰兀立、或重巒疊嶂。山上古木參天,枝繁葉茂,走到路上,頂上基本上看不到天,路兩邊奇花異草,爭奇鬥妍,山藤野葛,糾結纏繞,隨末二時還鑽出個野兔、狐狸啥子的。這對莽哥來說,絲毫沒得影響,一路上隨走隨歇,餓了,找點東西吃,瞌睡了,隨便找個地方睡上一覺。

這天上午,莽哥拿起妖刀,順到山路,一路敲敲打打——他怕碰到幹黃鱔(蛇)——往山上爬,爬到山頂,放眼望去,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心曠神怡,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不由得扯起喉嚨,使盡全身氣力,嗷——的喊了一聲,聲音在山間回蕩,好長時間才慢慢停了。這時,對麵的深山老林裏頭,一陣嘹亮粗獷的唱歌聲傳了過來:

上山砍柴噻——怕鋦(音ju,一聲,意為被刺紮)腳

下河摸魚噻——怕漩渦

想找幺妹兒說句話——

又怕幺妹兒不理我。

接著,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但明顯聽得出來,還是將才那個人捏起嗓子唱的:

要想砍柴噻——莫怕鋦

妹給哥哥噻——打鞋底

盼哥盼到三更後——

月落山後不見你——

莽哥一時興起,扯起喉嚨跟到唱起來:

孔雀飛來山坡坡,

妹給阿哥唱個歌;

歌聲唱完風飄去,

阿哥莫把妹忘了。

這個歌還是當年阿果教給他的,和對麵那個聲音比起來,莽哥唱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跑調還跑得格外凶(厲害)。對麵不唱了,一個男人大聲喊道:“你唱的啥子歌喲,難聽死了——”

莽哥哈哈大笑,沒有答腔,在山頂上坐了一哈兒,順到山梁走了七、八裏下來,穿過一片滿是鵝蛋兒石的河灘,走進樹林,爬上進山的小路;小路兩邊長滿了雜草,幾乎把路都蓋住了。莽哥埋起腦殼,看到腳底下的路,怕遭絆倒了,將將轉過一塊突兀而起的大石頭,突然從石頭後麵跳出一個人來,大喊一聲:“呔——”

莽哥嚇了一跳,抬起腦殼一看,差點笑出聲來:來人是一個男的,頂多二十掛零,長得憨頭憨腦的,雖然現在天已經很熱了,他卻穿了件沒得扣子的深灰色夾襖,用一根穀草繩子拴到腰杆上,袖子口抹得油光錚亮,夾襖裏頭啥子都沒有穿;下頭是長褲,爛了好幾個洞,肉都露出來了;腳上是一雙爛草鞋,手裏端著一把槍杆子都生了鏽的單打一步槍,攔到小路中間,使勁抽了一下快流到嘴邊上的鼻子(鼻涕),嘴巴裏念念有詞,道:“此……此山是……是……我開,此……此……樹是我……我栽,要想從……從……此過,留……留下買……買……買路錢!”

簡簡單單幾句話,這哥子硬是期期艾艾整了足足一分鍾。說完,抬起手打橫一抹,用衣袖抹了流到嘴邊上的鼻涕。莽哥一看是個正兒八經的莽子(有些憨也有些傻),放心了,把槍插回腰杆上,使勁穩住笑,眼睛盯到他靠近扳機的那隻手,學到他的樣子,結結巴巴的說:“大……大……爺,我……我沒得錢,啷……啷……個辦?”

那個莽子聽了,不以為忤,道:“沒……沒……得錢,我……我……我搜!”

說完,收起槍,一步一搖的過來,伸出一隻手要搜莽哥的身。哪曉得莽哥突然出手,抓到他那隻手一擰,反剪到背後,繳了他的槍。莽子遭弄痛了,大聲喊道:“哎喲,好……好痛,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有你出個名堂。莽哥撿起那把單打一,放開他,笑道:“就你娃娃這個樣子還當棒老二?別個不把你搶了就阿彌陀佛了。”

莽子看來還沒有莽(傻)到家,曉得打不贏對方,不敢亂來,退到一邊,摸著遭莽哥擰痛了的手,不服氣看到他,說道:“你這個人好不講理,把我的手弄痛了,回去我喊周大爺打你。”(後麵,朱二娃不學那個莽子講話了,那樣看官看得累,朱二娃說著也累。)

莽哥曉得他說的大爺無非就是堂口的舵把子。看他這個樣子,光天化日之下,敢拿起槍搶人,這個堂口八成是渾水堂口的。當下笑道:“你們周大爺叫啥子名字?你帶我去見他,要不要得?”

“我為啥子要帶你去見我們大爺?”莽子看了他兩眼,揚了一下腦殼,道。莽哥笑了,裝出一副奇怪的樣子,逗他說:“咦,這就奇怪了哈,你不是要喊你們大爺打我,你不帶我去,他啷個打我?”

莽子歪起腦殼想了一陣,點點腦殼,道:“也是哈,你把槍還給我,我就帶你去。”

莽哥拉開那把單打一的槍栓,準備退出槍膛裏的子彈,他怕還了槍後,那個龜兒子莽戳戳(傻乎乎),給他來一下子,豈不冤枉?哪曉得拉開槍栓一看,又笑了,原來槍膛裏根本沒得子彈。這把槍在這個莽子手頭,不見得比燒火棍有用。

莽哥把槍還給那個莽子,道:“走嘛,前頭帶路。”

莽子接過槍,伸袖子又抹了一哈鼻子,咧開嘴巴一笑,當真在前頭,帶頭走了。一路上,兩個人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的擺著龍門陣,拐了個彎,沿著那條山路慢慢的往上爬去。從莽子嘴巴中,莽哥隻曉得他叫郭大富,但幾乎沒得人喊他大名,都喊他的小名狗娃兒;其他事情,莽哥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個名堂來。

兩個爬上山頂,莽哥眼前一亮,他們腳底下,是一道山梁,順到山梁向前不到五百公尺,一座山峰突兀的拔地而起,比山梁還要高大約三、四百公尺,除了正對他們的這麵坡勢緩點,長滿了香樟、油珠子和一些不曉得名字的大樹,其他兩邊都是直上直下、刀劈斧削的懸崖,上麵隻稀稀拉拉的長了一些小樹和葛藤之類;看不到山頂啥子模樣,遭密密麻麻的大樹遮住了。

莽哥心裏喊了一聲好,問狗兒這座山叫啥子名字。狗兒告訴他,這座山叫帽兒山,他們就住到這個山頂上。莽哥跟到狗兒後頭,邊走邊想:這麼陡的山,啷個上去哦,該不會是拿籮篼筐筐吊上去吧?哪曉得,到了山梁頭上,才發現樹林裏有一條小路,兩尺來寬,七彎八拐的爬上去,路兩邊全部是密不透風的灌木、山藤。

兩個剛走上小路,突然從路邊一邊石頭、樹叢後麵站起來兩個人,端著槍對準莽哥,大聲喝道:“站住,做啥子的?”

莽哥曉得是山上巡風的弟兄,叉手甩歪子行了禮,道:“適才小弟初來到,聞說眾仙赴蟠桃;特具香燭和紙炮,擅闖名山望恕饒。一來請安把喜道,二來拜會眾英豪。來在轅門把目觀,瑞氣重重透九霄,大爺仁義稱師表,聖賢二爺美德操,桓侯威名天下聞,管事五爺真高超。自古英雄出年少,一個更比一個高,隻有兄弟禮不曉,拜兄近前把教討,特登名山來報到,十哥轉稟要代勞,倘蒙拜兄答應見,恭進香堂把聖朝。”

這叫《闖山令》,是袍哥出門在外,沒得人引薦,直接去拜碼頭的時候說的。那兩個人一聽,對望了一眼,槍口朝下,其中一個小個子從樹叢後頭走過來,道:“是來拜山的哥弟(弟兄)索,得罪了。”

莽哥曉得渾水袍哥的規矩,自覺的把雙手舉起來,老老實實的讓他把自己身上的妖刀、匣子槍,甚至綁在小腿上的短刀,全部拿過去。其中一個小個子把刀槍收好,拿出黑布和繩子,莽哥自己把眼睛蒙好,伸出雙手;小個子看到他懂禮懂節,用繩子在他手上輕輕纏了兩圈,打了個活結,說了聲走嘛,牽到莽哥往山上走去。

將走了兩步,狗兒過來,扶到莽哥,道:“路不好走,我扶到你,不要摔死球了。”

莽哥朝他咧開嘴巴笑了一下,高一腳挨一腳的,跟到三個人,摔跟打鬥的爬了半個多鍾頭,才感覺到了平地。一路上多虧狗兒扶到他,要不然,不曉得摔成啥子樣子。小個子取下莽哥眼睛上的黑布,說道:“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請我們老搖(舵把子)。”

莽哥沒有馬上睜眼,眯了一哈兒,才慢慢睜開,發現他正站到一個壩子中間。壩子不算大,上麵稀稀拉拉的長了幾根柏樹,鐵幹虯枝,盤旋蜿蜒,其中一根起碼有一抱粗;壩子左右兩邊各有一排房子,不時有人進出;正麵是一座大房子,飛簷翹角,雄偉壯觀,有點像廟子裏的大殿;大門朝著他這邊,因為外頭亮,裏頭黑,看不清裏頭供的哪個;他後頭,是他們上來的方向,用石頭貼到壩子邊上,壘了兩段牆,中間留了一個七、八尺寬的門,兩邊各架了一挺ZB26輕機槍。

莽哥正在亂看,從大殿裏出來幾個人,前麵一個年輕人,生得麵色白淨、小臉,尖下巴,戴著金邊眼鏡,旁邊是在山下碰到的那個小個子,正在跟他說著啥子;後頭還跟到兩個,一個滿臉絡二胡,一個一臉大麻子。年輕人走過來,朝他叉手行了禮,道:“綠葉還需配紅花,天下漢留是一家。敢問這位哥子……”

莽哥上下看了他幾眼,突然福至心靈,大聲喊道:“周哥子,你是巴山豆兒周坤!”

“你是……”年輕人像是也看到他麵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問道。莽哥笑道:“珠溪河,馬隊長,想起來了不?”

年輕人恍然大悟,奧了一聲,拍著手笑道:“我想起來了,你是莽哥朱老弟。老天爺,你啷個找到這裏來了?”

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跟到穿山甲秦鬆泰一路,夜襲珠溪河的巴山豆兒,這麼多年,他差不多還是白白淨淨的老樣子,沒啷個變,莽哥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隻是不曉得他啷個會在這裏。當下就把自己啷個從成都來,啷個碰到狗兒,啷個上山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至於為啥子從成都出來,自然是一個字也不提。

巴山豆兒聽了,哈哈大笑,道:“這個狗娃兒,平時卵用沒得(一點用沒有),想不到今天還立了一功,把朱老弟帶來了,好,好,好,這個要獎勵。”

那個小個子看到莽哥是老搖的熟人,連忙恭恭敬敬的把刀槍還給了他。巴山豆兒跟莽哥擺了幾句,把背後頭那兩個給他作了介紹:滿臉絡二胡、長得有點像戲文裏說的張飛的那個,是二舵爺賽張飛;一臉大麻子的那個,是三舵爺滿天星。還有一個四舵爺鐵匠,帶到弟兄夥下山打起發(搶劫)去了。

莽哥隨到巴山豆兒的介紹,向兩個舵爺行了禮,車轉身問道:“周哥子,你啷個會在這裏,你不是跟秦大哥在青神嗎?”

巴山豆兒收起笑臉,歎了口氣,道:“這個事說起來話長,走,我們到屋頭說話。”

說著,挽起莽哥的手,向大殿走去,滿天星和鐵匠跟到後頭。

大殿裏供的,既不是如來佛祖,也不是觀音菩薩,而是騎牛兒的太上老君——原來這裏不是廟子,是個道觀,叫太清觀。四個人穿過大殿,來到後麵的天井,順到走廊到了最頭上那間房子,裏麵挨牆擺了張八仙桌,上頭有個香爐,插了四根香,其中一根隻有其三根的一半長;桌子後麵的牆上,掛著關二爺的像,前麵放了兩排太師椅。這裏,看來就是巴山豆兒他們待客、商量事情的地方。

幾個人分賓主坐下,弟兄夥送來蓋碗茶,巴山豆兒跟莽哥又客套幾句,才把他為啥子會在這裏的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秦鬆泰跟巴山豆兒幾個,從珠溪河弄了幾十把槍,兩箱子彈,歡喜釀了,回到洪家溝,覺得腰杆硬紮了,總想做筆大買賣。有一回,負責踩水(出去偵察、打探消息)的弟兄夥回來說,譚家壩子烏老太爺才做了生(過了生日),收了好多禮信,聽說光是大洋就有一兩千。秦鬆泰財迷心竅,也不管烏老太爺的娃兒是當地的縣長,帶了幾十個弟兄夥,就往譚家壩子去了。哪曉得有人點了水(告了密),秦鬆泰他們還沒走攏譚家壩子,就遭縣城來的保安團圍到一個山溝溝裏頭,秦鬆泰遭當場打死,其他弟兄夥也死傷大半。巴山豆兒因為得病,沒有跟到去,才免了一死。烏縣長還不罷休,吼起(吆喝)斬草要除根,派人到處逮他們,巴山豆兒沒得辦法,帶到幾個弟兄夥跑出來,到處打爛仗,跑南跑北,吃夠了苦,受夠了罪,一直跑了兩年多,才來到這個地方,把道觀的道士攆了,占山為王,當了棒老二。

當時的渾水袍哥做棒老二生意的也有,但大多數表麵上都有個遮掩,像巴山豆兒他們這樣拉起人在山上明火執仗幹的,倒也不多,畢竟中華民國還是法製社會。巴山豆兒占了帽兒山,也沒有那麼多講究,手下弟兄夥排座次,隻是簡單的按大舵爺二舵爺三舵爺這樣子按順序往下排,不像原來的袍哥堂口,有啥子舵把子、聖賢二爺、錢糧三爺、管事五爺什麼的。

本來這團轉也有幾夥棒老二,看到巴山豆兒幾個膽子大,下手狠,買賣做得順手,紛紛找到巴山豆兒,想要入夥;也有些當地的一些爛仗、二流子,生活過不起走了(過不下去),也跟到上了山。巴山豆兒正愁到人手不夠,自然是來者不拒,到現在,他手下已經有將近一百個弟兄——莽哥後來曉得,這帽兒山不光是兵強馬壯,而且各有分工,除了打起發的弟兄,其他像煮飯采買、踩水巡風、記賬看病、喂豬放羊,都有專門的弟兄夥負責;更有意思的是,巴山豆兒還從山下搞了些大煙,讓弟兄夥不用下山,就可以過癮,但這個是要格外收錢的。

(四)

巴山豆兒說完,取下眼鏡擦了擦,歎道:“可惜秦大哥不在了,他要是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曉得該有多歡喜。”

莽哥聽說秦鬆泰死了,心裏有些不好受,道:“這樣說起來,是我害了秦大哥,如果沒得那些槍,秦大哥也不至於去打烏老太爺的主意,當然就不得死了。”

說著,跟到歎了口氣。巴山豆兒笑道:“朱老弟多心了,你又不是不曉得秦大哥那個人,就是不從你那裏搞槍,他也可能從別的地方搞。他那個性格,早晚一天會出事的,命該如此。好了,不說這個了,都過去好幾年了。”說著,轉過腦殼,對滿天星說道。“老三,你去喊弟兄夥殺兩根豬兒,把好酒搬出來,今天晌午打牙祭(改善生活),給朱老弟洗塵。我帶到朱老弟在山上逛一圈,讓他看看我帽兒山啷個樣。不曉得朱老弟是不是願意賞臉?”

莽哥連忙站起來,說道:“周哥子講禮(客氣),那就麻煩周哥子了。”

兩個人腳前腳後的走出房間,穿過大殿,來到前頭壩子。左邊頭上一間房子外頭,坐到個弟兄,手裏拿了個酒瓶子,正在往嘴巴裏倒酒,看到莽哥跟巴山豆兒兩個,站起來,偏偏倒倒的走過來,斜起眼睛盯到莽哥,說道:“我認得到你。”

說完,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莽哥連忙伸手扶住,聞到他滿身酒氣,曉得喝麻了。巴山豆兒皺起眉毛,道:“鬼娃子,啷個又喝麻了?”說完朝那邊房子裏喊道。“齁包兒,齁包兒,過來把鬼娃子扶回去,找點醒酒的東西給他。”

那邊答應一聲,一個幹瘦幹瘦的弟兄夥從房間裏跑出來,扶起那個酒瘋子走了。巴山豆兒轉過腦殼,對莽哥苦笑道: “莫得辦法,都是老弟兄夥了,難免縱容一些。”

然後,招呼著莽哥走了。在山腳底下那道山梁上的時候,莽哥看到帽兒山兩邊都是懸崖,就想當然的認為後頭那一麵也是一樣。哪曉得,跟到巴山豆兒從天井的後門出來一看,其實不然:後麵是一大片斜坡,少說也有十五、六畝,長了些大樹,樹中間,不但種了菜,養了豬、羊,甚至還有一頭小黃牛;斜坡外頭,還是刀劈斧削、直上直下的懸崖,也就是說,這帽兒山,上下隻有前麵那條不到兩尺寬的小路!隻是莽哥沒有想到,這上頭會是這麼大。

轉完了,巴山豆兒帶著幾分得意的問莽哥:“老弟,覺得啷個樣?”

莽哥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道:“你們這樣大張旗鼓的,政府不管?”

“哈哈哈哈。”巴山豆兒一陣大笑,道。“北川警備營龍司令,是我拜把子的哥老倌,什邡縣政府那幾爺子(幾個人),每年從我這裏起碼拿走兩千大洋,團轉有名有姓的舵把子、老搖,大多認得到我,你說我怕不怕?跟你說嘛,我跟秦大哥不一樣。再說,這個地方你將才也看了,沒得我的同意,就是來一個師的人,也未必能上來?”

莽哥跟到笑了兩聲,沒有說話。巴山豆兒看他笑得勉強,就問有啥子事,莽哥搖搖腦殼,說了聲沒得事。這時候,滿天星出來喊吃飯,巴山豆兒看了莽哥幾眼,沒有多問,兩個人一路回來了。

還沒走進後麵的天井,就聽到前頭壩子裏鬧麻麻的,莽哥跟到巴山豆兒,來到大殿門口,看到壩子上擺了十來張桌子,桌子跟前坐滿了弟兄夥,還有幾個,端著菜盆子、酒壇子在人群裏穿來穿去——莽哥將才上來的時候,也沒有看到這麼多人,不曉得從哪裏鑽出來的。巴山豆兒看了莽哥一眼,拍了拍巴掌,喊道:“各位哥兄老弟!”等下頭靜下來,又說。“今天晌午,為主(主要是)給我這個老兄弟夥接風洗塵,大家放開肚皮,使勁吃,敞開喝!”

下頭一片歡呼。莽哥跟三個舵爺、宋師爺在後頭天井另外擺了一桌,跟外頭一樣,菜是大盆菜,酒是大碗酒,莽哥本來就是打爛仗的,沒得啥子客套,這夥棒老二也少有講究,三言兩語就打得火熱。

幾杯酒下去,巴山豆兒的臉更白了,道:“朱老弟,將才回來的時候,我看你像是有話要說,又不說了;現在說出來吧,自家兄弟夥,你怕啥子?”

莽哥也有些麻了,嗬嗬笑道:“我怕說出來了,你哥子會不安逸。”

巴山豆兒哦了一聲,笑道:“你說嘛,莫得事。”

莽哥仗著點酒意,把腦殼湊過去,小聲說道:“你將才說打這個帽兒山,一個師的人馬都不得行,依我看,不消一個師,有十個人就夠了。”

巴山豆兒聽了,笑容還在臉上,隻是有些硬,問道:“這句話啷個講?”

莽哥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變化,笑道:“很簡單,你這帽兒山,上山下山是不是隻有一條路?”

巴山豆兒兩個眼珠子轉了幾轉,笑道:“是又啷個樣,將才你也看到了,我在山門那裏架了兩挺機槍,下頭還有兩挺,把路口穩穩當當的守到,你啷個打上來?”

莽哥夾了口菜吃,笑道:“我上來做啥子?我隻要帶十個人,在山腳底下修起工事,你啷個下去?堵你十天半個月,帽兒山根本不用打,自己就垮了”

其實莽哥不曉得,巴山豆兒說了白。帽兒山並不是隻有一條路上下,在後山的懸崖上,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山洞,絕大部分都不深,被當做了倉庫啥子的;隻有一個可以直接通到山腳底下,進、出口的位置都十分隱蔽,除了原來道觀裏的道士跟山上的幾個頭頭腦腦,可能就連當地的老百姓,也沒得啥子人曉得。

巴山豆兒聽了莽哥的話,臉上的肉皮抽動幾下,盯到他看了幾眼,突然哈哈大笑,道:“要得,硬是要得。幾年不見,朱老弟是癩克寶生修痣(癩蛤蟆長痦子)——長了點點哈,如果你不嫌我這個廟子小,放不下你這尊大神,你留到這裏幫我,啷個樣?”

“還望周哥子收留。”莽哥想想自己反正沒得啥子地方去,在哪裏都無所謂,於是答應了。其他幾個人端起酒碗,慶賀莽哥入夥。正說著,大殿外頭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像是還有女人的聲音,莽哥滿臉疑問的看到巴山豆兒。巴山豆兒笑道:“可能是老四他們回來了,走,我們去看看。”

其他幾個人一聽,都站了起來,喊道:“走嘍,逮羊兒去嘍。”

莽哥聽到大家喊得鬧熱,雖然不曉得逮羊兒是啥子,但隱隱約約覺得跟女人有關係,跟到巴山豆兒幾個,將走進大殿,就碰到一個臉上看起來病怏怏、身上卻滿是疙瘩肉(結實的肌肉)的青年人,看到巴山豆兒他們,喊了聲大哥。巴山豆兒給莽哥做了介紹,這個青年人就是帽兒山的四舵爺鐵匠。

兩個人少不了寒暄幾句,跟到一路來到外頭壩子。壩子上,弟兄們已經把桌子搬到壩子團轉,圍了一圈,把中間空出來了,壩子東北腳上,還有三個畏畏縮縮的婦人。莽哥看到這個架勢,已經猜到了幾分。

原來帽兒山的棒老二,不光是搶東西,還搶女人,而且還定了一套打起發、分財喜(打起發:搶劫;分財喜:分贓)的規矩:

東西搶來了,留出四成公用,剩下的六成,領頭下山打起發的拿兩成,剩下的按功勞大小,分給下山的弟兄夥,沒有下山的沒得。但是,領頭的必須是山上幾個舵爺或者頭目,其他人由領頭的從山上的弟兄夥裏麵挑,或者自己要求,經過領頭的同意。任何人不準陰倒(偷偷、暗中)下山,如有違反,輕則剔枝椏(砍手砍腳),重則敲砂罐(殺頭)——隻有狗兒是個例外,他是鐵匠的小舅子,莽戳戳的,沒得哪個願意要他。平時,鐵匠隻要在山上,就不準他下山;鐵匠不在山上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陰悄悄的跑下去,但大部分時間是在團轉(周圍)逛兩轉,就空腳兩手的回來了;隻有一回,搶了半背篼生紅苕,遭山上的弟兄夥笑話了將近半年。

搶上山的女人,跟財喜不一樣分法,而是各憑本事去搶。具體做法是:在壩子中間畫一個圈,把女人放到圈子裏麵,想要女人的弟兄夥站在圈子外頭,大家喊聲預備——起,就開始搶;時間以一柱香為限,哪個最後搶到手,就歸哪個;搶的過程中,可以打架,但不準傷人,更不準動刀動槍。這就是逮羊兒,那些女人就是羊婆子。

當然,山上還有其他一些規矩,比如,不準打背手(私分財物)、不準點水(告密)、不準踩帽穿靴(玩弄自己弟兄夥的婆嬢)等等,無論是犯到哪一件,也都有相應的懲罰,像啥子剔枝椏、吹燈(挖眼睛)、三刀六洞、點天燈。

說話間,弟兄們已經畫好了圈,把一個女人推到中間,那個女人年齡大點,長得也一般,但也有幾個弟兄夥站到圈子外頭,準備逮羊兒。隻聽那邊鑼聲一聲鑼響,那幾個弟兄夥嗷——的叫了一聲,衝進圈子裏。狗兒站到旁邊,邊拍手邊跳,喊道:搶婆嬢嘍——搶婆嬢嘍——。

這個時候,莽哥已經大致弄醒豁(明白)了啷個回事,皺了皺眉毛,轉過腦殼對巴山豆兒說道:“這樣子不大好吧。”

巴山豆兒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有啥子不好,弟兄們跟到我,不就是圖個有肉吃,有酒喝,有錢花,有女人耍嗎?我說過,我跟秦大哥不一樣!”

莽哥還想說啥子,但想到自己才來,說多了怕惹到巴山豆兒不安逸,就閉了嘴巴。羊婆子已經遭搶了兩個,搶到羊婆子的弟兄,拖著羊婆子,找地方耍去了;沒有搶到的,就站到圈子外頭,等最後一個。

到了最後一個,莽哥嚇了一跳。這哪裏是個女人啊,根本就是一個還沒完全長開的小妹子(小女孩),麵黃肌瘦的,看上去頂多十五、六歲,站到圈子中間瑟瑟發抖,當真像一隻小羊,驚恐萬狀的看到團轉的餓狼,身上的衣裳已經扯得東一塊、西一塊,露出枯瘦如柴的身子。莽哥不由得心頭火冒,轉過腦殼看幾個當時,巴山豆兒跟賽張飛抱起雙手,笑眯眯的看到中間;滿天星則挽起衣裳袖子,紮起褲腳,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隻有鐵匠,臉上沒得啥子表情。

莽哥心裏罵道:這哪裏是人做的事啊,傷天理啊。當場就要翻臉,轉念一想,自己一個人勢單力薄,要是現在翻了臉,不但對這個小妹子一點好處沒得,說不定連自己也要擱到這裏。腦筋裏打了兩個轉,問道:“周哥子,我可不可以去搶?”

巴山豆兒看了他兩眼,眼珠子一轉,笑道:“啷個不可以?看不出來,老弟在這方麵還很在行啊。這個妹子現在看上去不啷個樣,但隻要在山上,好吃好喝的養半年,保證變得紅頭花色(氣色很好),細皮嫩肉。朱老弟有眼光!”

莽哥又道:“要是我搶過來,是不是其他弟兄夥就不可以再打她的主意了?”

巴山豆兒笑道:“那是當然,隻要你一直不換,她就是你婆嬢。朋友妻,不可戲,山上除了你,絕對沒得哪個敢動她,包括我也不得行,否則一律敲砂罐(殺頭)!”

本來,那個時候的棒老二講究“衣服各人穿,婆嬢打夥(共同)用”,但宋師爺說自古以來,因為婦人鬧得朋友反目、兄弟成仇的事不在少數,於是建議巴山豆兒定了一條規矩:踩帽穿靴者,殺!

“那好!”莽哥聽了巴山豆兒的話,取下刀槍,遞給旁邊一個弟兄夥,使勁搓了搓臉,讓自己清醒點,走過去站到圈子邊上。

鑼聲一響,莽哥幾個箭步出去,搶到小妹子跟前,拉起就跑;那邊滿天星看到,哈哈大笑兩聲,跟到衝了過來。莽哥把小妹子拉到背後,閃開身子,腳底下輕輕一勾,把滿天星勾倒;正要轉身,兩個弟兄夥猛的撲過來,一個抱住他一根腳杆,莽哥站立不穩,隻好放開小妹子,摔到地上;旁邊一個弟兄夥趁機抱起小妹子,轉身就跑,但很快又遭別個搶去。那個小妹子在一群男人手裏爭來搶去,嚇得吱吱尖叫。

眼看到那柱香就要燒完了,那個小妹子還穩穩當當的在滿天星手上——盡管莽哥兩次把小妹子搶到手,但都遭搶走了——再這樣下去,小妹子說不定就落到滿天星手上。莽哥心裏著急,也顧不到那麼多,腳下鬼魅步,手上盤破,逢人就打,但也不敢下狠手,怕傷到人。這夥棒老二哪裏是他的對手,碰到他,隻一招就遭打翻在地。

莽哥幾步搶到滿天星跟前,一隻手拉起小妹子,一隻手插到她跟滿天星的中間,手杆(手臂)一使勁,把滿天星別出去;滿天星自然不甘心,紅起眼睛撲過來,莽哥抱起小妹子,身子一旋讓開,一腳踢到他屁股上。旁邊兩個弟兄夥正要撲過來,這時,場外的鑼聲一響,有人高聲喊道:時間到了!

莽哥長出一口氣,把小妹子放下來,抬起手擦了擦滿腦殼的汗水,巴山豆兒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朱老弟好身手啊。等哈兒我喊宋師爺,單獨給你騰間房子出來,你今天晚上好好生生點耍一場。不過,也要注意點身體啊,別整到明天早上起不了床。”

眾人跟到大笑。莽哥卻發現巴山豆兒笑得有些假,眼神裏還有格外的意思,具體是啥子,他猜不出來。但他曉得,從現在開始,他就算是帽兒山棒老二當中的一個了。

第二十八章、打王家院妙用鐵桶陣 襲李老財夜走桉樹場

(一)

那天晚上,莽哥跟幾個舵爺一桌吃完飯,另外拿碗裝了些飯菜,提著馬燈,回到自己房間,看到那個小妹子正菰到(蹲在)牆角邊,就放下燈關了門,小聲說道:“餓了吧,快過來吃飯了。”

說著想伸手去拉她,小妹子驚叫一聲,雙手一陣亂拍。莽哥隻好後退兩步,說了聲:飯菜給你放在桌子上,你餓了就吃。然後自己上床去了。

自從上了帽兒山,雖然隻有短短一天,莽哥已經覺得有些不對頭了。當年,秦鬆泰也做攔路斷道的買賣,但還講些規矩:不搶喜不搶喪,不搶窮人不搶女人,手下的弟兄夥要是犯了規矩,他馬上翻臉不認人,按照袍哥規矩,該啷個辦就啷個辦,絕不含糊。但是到了巴山豆兒這裏,像是根本沒得規矩一樣。這就不對了,俗話說盜亦有道,就是做棒老二,也有棒老二的規矩。

不過,有一點不得不承認,巴山豆兒確實比秦鬆泰有辦法,不光是人多勢眾,而且弟兄夥手頭的家夥,跟洪家溝那個時候比起來,就是天差地別,山門口那兩挺ZB26輕機槍,對秦鬆泰來說,怕是連想都不敢想。

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偏過腦殼一看,看到那個小妹子站了起來,向桌子跟前走去——看來她確實餓了,實在擋不住飯菜的誘惑——莽哥怕嚇到她,沒有說話,還故意裝出扯撲鼾(打鼾)的聲音。

小妹子小心看了莽哥兩眼,輕腳輕手的走到桌子跟前,端起飯菜,埋起腦殼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吃完,依舊回到牆角蓬到(靠著)。過了哈哈兒,小妹子的呼吸漸漸細長均勻,看樣子是睡著了。莽哥不敢動她,拿起鋪蓋,輕輕的走過去蓋到她身上。

第二天早上起來,小妹子看到身上的鋪蓋,不聲不響的拿起來,放到床上;雖然還是不跟莽哥說話,但看他的眼神沒有那麼害怕了;莽哥笑了笑,帶上門出去了。

到了第三天,那個小妹子看到莽哥確實沒得侵犯她的意思,就開始跟莽哥說話了。兩個人慢慢熟悉後,莽哥曉得她叫水妹子,實際年齡十七歲——屋頭(家裏)窮,吃不起飯,身子沒長開,看上去像十、四五歲的樣子——椦子溝人,離這裏還有四十多裏路。莽哥跟她說,白天當著外人的麵,要她裝成自己的婆嬢,晚上她睡床,他睡地下。水妹子也懂事了,曉得莽哥是為她好,當然答應。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莽哥跟到下山打了幾回起發,對山上的情況也慢慢熟悉了,發覺好多東西都跟他想象的不一樣。帽兒山這夥棒老二做事,可以說完全沒得規矩,隻要是能搶的,不管對方是啥子人,他們都敢下手,有時候連老弱病殘也不放過。下手也狠,從來不留後路。搞得團轉的老百姓,提起帽兒山的棒老二,膽子小的,直擺腦殼(搖頭);膽子大的,張口就罵。

因為這個,莽哥陰倒(暗中)找過巴山豆兒兩回,讓他喊手下的弟兄夥講點規矩。當時,巴山豆兒也笑嗬嗬的答應了,但過了生(過後),該啷個做還是啷個做,對莽哥的態度也變了,完全不像他才上山的時候那麼客氣了,最多也就在麵子上客氣客氣。莽哥對這個倒不是很在乎,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在這帽兒山要啷個樣,他的想法是,在這裏混得下去就混,混不下去就走。

但是這一天,莽哥卻冒了火。

這天早上將吃了早飯,水妹子就喊莽哥陪到她到後山去耍,莽哥想想左右沒得事,就答應了。兩個人從後門出來,順到懸崖邊上閑逛,水妹子已經搞忘了才上山時候的事情,一路上跟莽哥有說有笑,還掐了幾朵野花,硬要給莽哥戴到腦殼上。

兩個人逛了一圈,正慢慢的往回走,突然,左邊那排木頭房子的一個房間裏,跑出來一個婦人,披頭散發的,上身幾乎沒有穿衣裳,衝到懸崖邊縱身跳下去。等莽哥跟水妹子兩個攆過去,隻看到懸崖下,霧茫茫一片,那裏還有人影;這個時候,從那個房間裏,又出來一個弟兄夥,一邊走,一邊提褲子。

莽哥看到,馬上曉得啷個回事了,不由得鬼火直冒,幾步衝過去,飛起一腳,把那個弟兄夥踢倒在地,撲上去伸手卡住他頸子,吼道:“你龜兒子還是個人不是,這種事也做得出來?你屋頭有姐姐妹妹沒得?沒得姐姐妹妹,有老娘沒得?”

那個弟兄夥遭掐得臉紅筋漲,使勁來掰莽哥的手,卻哪裏掰得動?眼看那個弟兄夥就翻起了白眼。就在這個時候,莽哥聽到水妹子尖叫一聲,還沒搞得贏(來得及)轉身,一把槍頂到他腦殼上,有人在他背後頭說道:“把他放開,不然老子不認黃!”

接著又傳來一聲拉槍栓的聲音,莽哥隻好放開那個弟兄,舉起雙手慢慢站了起來。那個弟兄夥捂到頸子,爬起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指著莽哥罵道:“你龜兒子神經病啊,老子搞羊婆子,關你錘子事?”

莽哥冷笑兩聲,突然轉身,反手一撈,把背後那把槍夾到胳肢窩,手倒拐一撞,把後頭那個人撞了出去。接著把槍倒過來,指著先前那個弟兄夥,冷笑道:“給老子說清楚,啷個回事,說不清楚,老子現在就送你回老家!”

那個弟兄夥毫不虛火(害怕),罵道:“你龜兒子才來一天兩天啊?”

接著,說出一番話,讓莽哥無話可說:原來,弟兄夥把羊婆子搶回去後,耍夠了,不想要了,就關到這排房子裏,當大家公用,隨便那個弟兄夥想要了,都可以拖出一個來耍一頓,這排房子也就被稱作羊圈;怪不得前兩天,有個兄弟夥喝麻了,硬要拉到莽哥去羊圈耍,當時他還在奇怪,心想羊圈有啥子好耍的。原來是這麼個地方。

那個弟兄說完,拉著莽哥,道:“不信,你龜兒子自己來看,這裏麵全部是羊婆子,隨便哪個都可以來搞。”說著,又摸了兩下頸子,道。“你龜兒子裝啥子正經,那麼正經,啷個來當了棒老二?”

莽哥跟到那個弟兄夥來到那排房子跟前,看到每個房間裏頭,都關了一兩個甚至幾個婦人,身上穿襟襟掛綹綹(衣衫襤褸),目光呆滯,眼神渙散,跟莽(傻)了一樣,木扥扥的坐到那裏,聽到門口的響動,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莽哥看到,信了那個弟兄夥的話,曉得這件事情不能怪他,於是把水妹子送回去,出來找到巴山豆兒,直截了當的說:“周哥子,後麵那些羊婆子是啷個回事?”

巴山豆兒聽到莽哥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心裏很不安逸。將要發作,一眼看到莽哥的眼神,馬上笑了,道:“朱老弟先不要冒火,聽我跟你說。”接著,長長的歎了口氣,又說。“這個事情說起來全怪我,你不曉得,當時我們幾個才來的時候,人少,經常遭人欺負,後來想到逮羊婆子這個辦法,才拉了些人來。唉——,老弟你是不曉得啊,別看現在我現在當了搖把子,也不好整啊,幾十個人要吃要喝不說,個人問題也要解決,是不是?哪裏像那時候跟到秦大哥,隻要秦大哥開腔,我負責動手就是了,啥子都不用操心。現在不得行啊,方方麵麵都要考慮到,要不然,這麼大的攤子,我啷個整得巴適呢?你看現在弟兄們有吃有喝有女人耍,多安逸啊。其實我也曉得逮羊婆子這個事情不對,但是沒得辦法,改不過來了,這麼多年,弟兄們都已經習慣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莽哥看到巴山豆兒這個樣子,又聽了這番話,心裏也有些鬆了,道:“你不覺得這樣子做傷天理嗎?”

巴山豆兒笑道:“傷啥子天理哦,從某個角度上說,我是在幫她們。你想,她們在自己屋頭,連飯都吃不起(上);在這裏,不僅吃香的喝辣的,而且,隻要住滿一年,我每個人給她們十個大洋,送她們下山。你說,她們做啥子,一年能掙十個大洋。”

莽哥哼了一聲,道:“要是她們心甘情願的,我啥子話不說,但是現在逼死了人,你曉不曉得?”

“你說啥子,逼死了人?啥子時候的事?”巴山豆兒像是吃了一驚,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又歎了口氣,眼珠子轉了幾下,說。“其實,我也想過把逮羊兒的事情改了,隻是怕一下子弄過了頭,搞出事情來,既然你老弟有這個心,我們一起慢慢子把它改過來。”

巴山豆兒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莽哥還能說啥子?從那以後,巴山豆兒對莽哥的態度反而好了,不管啥子時候看到他,都是笑嗬嗬的,有事沒得事找他喝頓酒,擺幾句龍門陣,山上頭頭腦腦們有啥子重要事情商量,也把他喊到一路(一起)。但是莽哥總覺得他有些假,卻又不好說啥子。

這樣子過了半個多月,這天,巴山豆兒突然找到莽哥,笑嗬嗬的對他說:“朱老弟,你來山上也有一段時間了,一直是跟到別個(人)下山,分不到好多(多少)錢。現在有樁好買賣,我想讓你領頭去,不曉得你有沒得那個膽子。其實,我還有一層意思,我想,即使我不說你也應該曉得。”

巴山豆兒當年跟莽哥打過交道,自然曉得莽哥最不缺的就是膽子,他故意這樣說,無非就是想激莽哥的將。莽哥也曉得這點,至於巴山豆兒說的另外那層意思,他倒沒有去想那麼多,當下笑了笑,說道:“說來聽一下嘛。”

“將才,出去踩水的幹猴三回來說,離這裏一百二十裏路的謝家灣,有家姓王的,兩弟兄,屋頭很有些家產;這兩天,老大要帶一部分家丁到峨邊去,半個多月才回來,屋頭隻剩十來把槍,正是弄他龜兒子的好機會,你看啷個樣?”

莽哥看了巴山豆兒兩眼,想了一下,問道:“我能帶好多(多少)人去?”

“最多十五個,人我已經給你安排好了。”巴山豆兒扶了扶眼睛,道。“這是山上的規矩,不管是哪個領頭下山,最多不超過十五個人,出了事,也不會遭連鍋端了。”

莽哥聽說人都安排好了,曉得推不脫了,笑道:“既然周哥子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下山走一趟。”

說完,把刀槍收拾好了,和水妹子說了一聲,跟到巴山豆兒來到前頭壩子裏,看到巴山豆兒給他安排的十五個弟兄,心裏打了個疙瘩:這裏麵有一半以上,不是年紀大的,就是病怏怏的,其中一個還拄到槍,不停的咳嗽,咳得凶的時候,像是連肺都要咳出來;也有兩三個年輕力壯的,但都是那種莽戳戳、做事不動腦殼的憨包兒。

莽哥心頭苦笑一下:帶這夥人下山,不是涮壇子(開玩笑)嗎?將要說話,一眼看到巴山豆兒正似笑非笑的盯到他,也不曉得在想些啥子。當下腦筋一轉,仔細看了看這十五個人,轉過腦殼,笑嗬嗬的對巴山豆兒說道:“我想了一哈,要不到(不用)這麼多人,有十個就夠了。”

巴山豆兒眼珠子轉了幾下,道:“十個少點不?”

“不少。”莽哥說著,從十五個人當中,準備挑出十個。還沒挑完,鬼娃子滿身酒氣的走過來,對莽哥說道:“朱哥子,我跟到你一路去,要不要得?”

這個鬼娃子,就是莽哥第一天上山看到的那個酒瘋子,這兩個多月來,每天看到他,幾乎都是二麻二麻(醉醺醺)的,不麻的時候,那肯定是跟到下山打起發去了。

莽哥想了想,點點腦殼答應了,喊各人回去收拾一下,準備明天一早下山。

第二天,莽哥帶到十個弟兄夥,把長槍跟扁擔用爛布包到一起,短槍跟手榴彈藏到身上,挑著籮篼、背著背篼下了帽兒山,專門走那沒得人走的小路。一路上馬不停蹄,走了一天多,到了離謝家灣五、六裏路的桐梓壩,讓弟兄夥好好吃了一頓,等到晚上十點多鍾,才準備好家夥,往謝家灣而去。

一夥人順到山路,悄聲莫氣的走了半個多鍾頭,幹猴三從後麵攆上來,小聲對莽哥說道:“翻過前頭的埡口,就是謝家灣了。你們好生(小心)點,我在這裏等你們。”

在帽兒山,分工很明確,踩水的不打起發,但劫來的財喜有他們一份。莽哥當然曉得這個規矩,答應一聲,帶到其他人,翻過埡口,小聲喊大家在停下來,說道:“你們在這裏等到,我先過去看一哈,你們不要亂跑,等我回來。”

鬼娃子輕腳輕手的走過來 ,小聲說道:“我跟你一路去。”

莽哥看到這十個人裏頭,論身手他是最好的,於是答應了。兩個人下了斜坡,向謝家灣摸去;其他人則鑽進路邊的矮樹林躲了起來。

(二)

巴山豆兒說的姓王的叫王善人。王善人並不是一個,而是兩弟兄,老大叫王大善人、老二叫王二善人,兩個人年輕時候在外頭跑過灘,當過棒老二。有點積蓄後,回了老家,買土買田,租地收租子,靠著大鬥進、小鬥出,坑、蒙、拐、騙、搶,錢越來越多,田土也越來越多。後來,找風水先生看了風水,大興土木,在謝家灣西北角上選了塊屋基,修起了王家大院,成了方圓幾十裏有名的大戶。兩弟兄年紀大了,偶爾也做些修橋補路、扶貧濟弱的事,得了王善人的稱號。但曉得他們底細的,背地裏都喊他們王扒皮。

莽哥兩個來到王家大院外頭,圍到轉了兩圈,發現這裏修得跟個城堡一樣,院牆起碼有一丈多高,隔幾公尺,就有一個大燈籠,把圍牆下照得亮堂堂的,四個角上還有望樓,每個望樓上都有兩個家丁,隻差在圍牆外頭修護城河了。

看到這些,莽哥帶到鬼娃子找了個地方躲起來,心都涼了半截:這麼大的陣仗,自己這十來個人啷個耍得轉?隻不過,這是他第一回帶到弟兄夥下山——以前都是跟到別個——要是空腳兩手的回去,還不讓人笑脫了牙齒?

鬼娃子趴到他旁邊,突然小聲問道:“朱哥子,你當真認不到我了?”

莽哥有些奇怪,道:“我啷個認不到你,你不是叫鬼娃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