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命裏克子的母親陳氏,接連的沒有了我旺兒,還有我的妹妹小花。
父親老劉不願意呆在這個苦悶的家裏,整天對著唉聲歎氣的母親,還有那兩個日薄西山的爺爺奶奶,於是他就南下去打工了。那時候的打工潮可不是一般的情景。每一個內陸的農民工都想著去沿海賺他一筆。那些光想著勤勞能致富的倒是沒富幾個,他們總是以為腳踏實地地苦幹蠻幹,就能闖出一片天。但那個時候是一個充滿機遇與挑戰的時代,需要你有前瞻的眼力,和敢於突破舊有思想的魄力,還要能適應新環境,並且能夠找到致富的鑰匙。
作為一個魂靈的我,旺兒。倒也想生活在那個充滿機遇的時代,我在說什麼呢?作為一個魂靈,就要有一個魂靈的樣子。我隻得守護在這一方山崗上,像一個上帝一樣,環顧著這一個村莊。我整日無聊地用手托著腦袋,以上帝的視角,去看那些令人發笑的舉止,令人憎惡的麵龐,許是久了,這日子也過膩了。我靜靜的地數著村裏老人的壽命,反正我也走不出去,畢竟我還是在迷路。
轉眼間又過去了兩個春秋。父親老劉,已經在G省紮根了。他想著也要母親陳氏去。陳氏推脫了一下倒覺得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也就沒有理由繼續呆在這個閉塞的鄉村了。
那天我坐在山崗上,看著母親陳氏提著那又是黃色又是棕色的,其實是洗得掉色的行李包,穿著那件嫁入我家時的黑色滌綸襯衣。我孤獨地挺立在這已經7、8年了,我多麼想忘記這裏,逃離這裏,就像現在的母親一樣。我拚命地呼喊著讓她帶走我,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聽見,不知道是她真的沒聽見,還是假裝的。
但是我看見了,看見了她流的淚,她是舍不得我,還是舍不得這片山崗?
還記得父親老劉曾這樣描述著,他看見闊別兩年的妻子的情景。
她佝僂著背,許是被那裝滿肉菜的行李包所壓彎了。這兩年,老劉從未回家。當他看見這陌生的妻子時,他竟也吃了一驚。但是他農民的淳樸依然存在,是不敢在公共場合擁抱他的妻子的。他隻得先將那行李包奪過來,然後用自己已經長滿老繭的右手,緊緊的拽著妻子的左手。不知道是他害怕妻子迷路,還是難掩心中的激動。
母親陳氏就是通常人們口中所說的鄉巴佬。她見慣了鄉村的田野和草地,卻怎麼也見不慣這城市的高樓大廈鋼筋水泥。
平日裏,父親就去工地上打工。而母親進了一個鞋廠。
就這樣,他們好像已經在那安定了下來。
別看母親表麵是一個土裏土氣的婦女,但模樣也算清秀。時常受到廠裏小組長的青睞,那個小組長姓張,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他時常打著要教母親陳氏更賺錢的粘合鞋底的工作,趁機揩油。
但母親也不是好惹的,一聲大叫便把他嚇走了。
作為一個魂靈,要是說我最喜愛的人間的美食,那泡麵便是一個。
別問我為什麼呆在山崗,卻能看見世間萬物。我是不會告訴你們,我有一個通透的左眼,隻要是我想知道的,什麼都不在話下。
父親老劉和陳氏,總是為了省一點小錢而不吃早飯。在那個年代,泡麵仿佛已經成為了那些農民工的必備午餐。
對於那些他們吃得想吐了的泡麵,我,一個魂靈,卻怎麼也嚐不到。
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一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造訪了老劉和陳氏的出租屋。
就在他們夫妻倆出沒的路口,有一個商店,商店門外有一排藍色的公共電話亭。他們夫妻倆怕家裏的老人有什麼不測,就拿商店老板的座機號碼給了家裏人。
村長打電話來說,家裏的兩個老人在昨天都已經去世了。
父親老劉顫抖著,用幾乎絕望的聲音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到底是怎麼死?”
“劉伢子,你這是大不孝啊!作為你的長輩,我本來不想說,但是你爹娘在天之靈怎麼能安息啊?我實話告訴你吧,他們是被活活餓死的啊。你們倆夫妻趕緊回來,把他們葬了吧。”
這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父親每個月都托那個在郵局工作的大叔,就是劉權叔家的老二劉誌將工資寄回家。
這才半個月沒給家裏打電話,就出了這檔子事。下一秒,母親氣急攻心的病了,父親抄起菜刀準備去郵局找劉誌問清楚。
一小時之後,父親被當地的警方帶走了,劉誌也從血泊中被送往了醫院。
原來踏實肯幹的劉誌,在三個月前不小心上了賭癮。他慢慢的開始嗜賭成性,欠了高利貸很多錢。
就這樣三個月來,父親的工資全部被他據為己有。想不到家裏的老父親、老母親竟然如此痛苦的度過了三個月,劉誌竟然沒有絲毫悔意,父親老劉怒不可遏,抄起菜刀就往劉誌身上砍去。
好在劉誌的生命倒是保住了,最終父親老劉被判處七年監禁。
母親來不及傷心,她隻能先獨自地回去處理完兩個老人的後事。
等母親回到村子裏,村子也早已換了一番模樣。
村子裏到處是一片荒蕪的景象,低矮的瓦磚房好像站不穩了,搖搖晃晃的。田野裏除了稻子,也還有一些是雜草叢生的地方。我看著村子裏隻有老人和留守的小孩,看著我們這個劉氏家族的人有人出生,有人死去。看著爺爺奶奶的子女,一個個都出了遠門,也不再回來。他們都失了音訊,有人說他們死了,有人說他們發財了。死的人他們的魂靈也不再回來,發財的人似乎忘記了回家的路,像我一樣迷路了。可大部分的可能他們還是死了,不然怎麼可能沒有人去管爺爺奶奶呢。
整個家族就是這樣,比起害怕飛黃騰達的有福同享,他們更害怕的是麵對災難的患難與共。
他們害怕你在他生活逐漸好轉的時候去打秋風,去求他幫忙。你害怕他們在你麵對困境的時候落井下石,火上澆油。
他們最喜歡的就是禮尚往來,一看到禮品和錢財,便眉開眼笑,假裝萬事都好商量。
我在這山崗佇立了十幾年,母親陳氏也隻是在過年的時候來看我。這次她回來了,隻不過,又是哭著一張臉。
慢慢地,村裏的老人也搬了出去。隻偶爾出現一些中年人在這裏變賣著田產和樹木。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他們總是說這片山崗陰氣太重了,不吉利。走吧,你們都走吧。
自此之後,父親老劉和母親陳氏就再也沒有回來。你要問我他們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到底過得好不好?我隻能說我無可奉告。
倒不是說我的左眼已經瞎了,我隻是不願去看,不願去想他們已經不要這個家了。也許是他們早已忘記了我,所以我生氣了,這一生氣就是七年。
監禁七年的老劉出了獄,妻子陳氏剛看見蒼老的老劉就強忍著淚水,接著用手拍著老劉的手背。她說道:“回家,咱回家。”
回家前她拿出給他買的新外套,讓他穿在外麵。夫妻倆相互依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一家小餐館麵前,陳氏停了下來。
“我們吃了中飯再回家。”
“都聽你的。”
“老板來一碗小蔥拌豆腐,來兩碗西紅柿雞蛋麵。”
“知道了。”老板娘說著。
等回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家,陳氏打開了一個火盆,老劉心領神會地跳了過去。
隻見他一個大男人突然掩麵哭了起來。陳氏用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問:“怎麼了,燙著哪裏了?”
“沒有,我就是心痛。不是我這個背時的爹,旺兒那崽子不會死,不是我沒有好好照顧小花,小花不會死。還有我爹媽,我對不起他們,還有你。”
“我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爹,不孝的兒子,不稱職的丈夫,我太傻了,我太衝動了,我太……”邊痛哭流涕邊用厚大的右手扇了自己幾耳光。
“不,這都是命啊。怪天怪地,都不要怪你自己。從今以後,我們好好的。”
父親老劉和陳氏相擁而泣。
三十五年後,我還在這個山崗講故事。以至於我忘了,究竟過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