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口酒喝下去,最後一顆花生米吃下去,一切好像才剛剛開始。
神箭手從漆黑的前方收回目光,臉色逐漸紅潤,似又年輕了二十歲,表情卻更顯冷酷傲慢。
他的右手開始輕撫弓背,似國王在軟塌上輕撫愛妃的肌膚。
他隱約地笑了。
他笑容和他眼神一樣深不可測。
但旁觀的張二目睹之下,顫栗之餘,卻深覺他這塊冰終會有融化的一刻。
在笑容裏結冰,在笑容裏融化。
他笑道:“你們不好好守著那陰山老怪,來這裏幹嘛?來自討苦吃?”
他一笑,一開口,就像瞬間解了這片區域內窒息的魔咒,三個膽戰心驚的矮子不覺輕鬆了許多。
一個矮子陪笑道:“是師父叫弟子們來恭請神箭手。”
神箭手道:“很好,十年前咱倆打成平手,互不甘心,我也早就在找他了。想必這十年來,他的鐵索功應該有一些進步。”
他目中閃現一抹寒光,口氣頓時嚴厲:“他的人呢?怎麼還像當初一樣,走哪裏都藏頭藏尾?既然知曉故友的所在,何不親身相見?莫非十年後,他已學會了給老夫擺架子?”
剛才鼓足勇氣應聲的那個矮子又畏縮地顫聲道:“師父早就在城東奉君樓等候前輩,隻望前輩不要生小人們的氣,務必賞臉。”
神箭手雙眉微蹙,目中寒光更盛,一把將弓握得更緊,大笑道:“果然是他,我早該猜到是他。多年不見,他仍舊改不了那種臭脾氣,來到哪個城鎮,就絕不允許家家戶戶有半點燈光,否則定要鬧得滿城風雨,雞犬不寧。”
三個矮子隻顧著不停抬手擦汗濕的臉。
突聽神箭手冷叱:“老板,結賬!”
張二趕忙從攤後走過來,低三下四地笑道:“一共十文錢。”
豈料神箭手又是一聲冷笑,語氣裏意味深長:“才十文錢?太少了,我給你十兩。”
張二做十晚上生意也賺不了十兩,對他這種清貧人來說,這實在是一筆前所未有的大數目,他本該高興得受寵若驚,可他此刻非但高興不起來,反而嚇出了滿頭冷汗,戰戰兢兢的道:“大爺定是在開小的玩笑,小的無親無友,做上這小本生意也是盡力,怎敢多要大爺的錢。”
神箭手斂容正色,冷哼一聲:“你不錯嘛,誠實為本。你是認為我不會真給十兩,還是認為我要你付出什麼慘重的代價?”
張二道:“小的想安分守己的生存,就不能昧著良心。”
神箭手突地仰天長笑,拍案而起,厲聲道:“我不要你殺人放火,你不必怕出賣良心!”
張二擦了擦額角的冷汗,苦笑道:“小的……”
神箭手不容他說話,聲色更厲:“老兄口是心非,可一點也不誠實!”
張二震住了身子,一頭霧水。
神箭手目光炯炯地瞪著他:“我已識破老兄的伎倆,老兄何必還在遮掩?”
張二定在當場,怔了半晌,突地展顏一笑,隨著這笑容的出現,他竟瞬間變成了另一個與張二完全不同的人。
雖然臉還是張二的臉,臉上的表情卻已更冷靜,甚至有些陰詭,帶著一種江湖特有的老練謹慎。
他整個人挺直了背,標槍般立在那裏,看上去怎麼都不像一個預備結賬的清貧攤主。
他明顯是一個身經百戰莫測高深的武林老手。
他死靜地對視神箭手,嘴角有一絲極具魄力的笑意。
他們的目光都很奇怪,似一對交契深厚的老朋友,又似恨不得立刻捅對方一刀。
在良久對視中,神箭手持弓的右手已越加慘白,青筋凸起在手背上盤根錯結,指骨一根根清晰得似欲破皮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