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宴午時開(1 / 3)

最後一縷夜色剛剛從村中那棵古槐的樹冠間散去,在賈石成家的灶屋裏,兩個專門從外村請來做席菜的師傅,已開始叮叮當當切肉拚盤了。

賈家莊的頭號富翁賈石成,今天中午要大擺酒席,慶賀五間帶院牆的瓦屋於昨日傍黑落成。

此刻,五十四歲的賈石成,精明的“申”字形臉上掛著悠然自得的笑意,一邊用火柴棍剔牙,一邊用另一隻手拍拍嶄新的褲褂,邁著穩穩的步子從新屋當間裏走出,來到灶屋裏。他掏出“白河橋”香煙含笑讓兩位師傅:“來,點著,過了癮再幹。今兒個一切仰仗兩位了!”

“放心吧,石成表哥,今天這幾桌席菜保險不會丟你的人!”一個正在揉豬肉丸子的四十多歲的胖胖的男子,把香煙接過夾到耳根後笑著說。他大概看出了,賈家莊這個以精幹盤算出名的人物,今天是下決心要破費幾個錢財,借機向全村人炫耀一番自己的富裕和身價了。

按照豫西南鄉間的風俗,新屋蓋好,同村的鄉親和自己的親戚都要送禮賀喜,主人要舉辦酒席進行招待。酒席上,村裏的鄉親到得越多,越能顯示出主人家在村裏的威信高、人緣好、受人敬重,越能增加喜慶的氣氛。當然,這也同時表明,主人家在酒席上的收入也多,因為每個前來吃酒的人,都要多少拿點賀禮。

“爹,晌午擺幾桌?”賈石成那老實巴交的、三十二歲的兒子銀生走到父親身邊問。

“五桌!”賈石成一邊剔著牙一邊答。

“五桌?能來那麼多人麼?”銀生有些吃驚。

“這還用問?”賈石成抽出嘴中的火柴棍,白了兒子一眼,“全莊三十九戶,少說也要來三十五六戶,每戶來一人,加上你姐夫、你和我,不擺五桌行嗎?”

“我本城哥今晌午也要擺席麵。”銀生提醒道。

銀生所說的本城哥,是指村西頭三十八歲的光棍漢趙本城,趙本城蓋的一間新瓦屋也是昨日傍黑完工,按習俗,今天中午也要擺酒席。

“放心吧,沒人去他那個絕戶頭家的,光棍漢蓋一間破瓦屋,有啥喜慶的?”賈石成不屑地說罷,又把火柴棍塞進牙縫。片刻後,又轉向兒子:“去,到鎮上再買三瓶寶豐大曲、灌六斤七兩咱縣出的那種白幹酒,屋裏剩下的酒不夠了。”

“六斤七兩?”銀生望著父親,“幹脆灌七斤吧。”

“叫你灌多少就灌多少!”賈石成向兒子瞪起了眼。在這個家裏,賈石成是絕對的權威,任何人對他的話稍有違抗,招致的必然是一頓斥罵。

銀生那兩片厚嘴唇立時閉上了。他明白,這“六斤七兩”的數字一定是父親經過仔細計算後得出的結果。賈家莊誰都知道,要論會精明盤算發家致富過日子,賈石成是全村第一名,前兩年人們背後就曾把他的名字後兩個字“石成”改成“十成”,意思是說他的智力確實夠上十成。這兩年人們背後幹脆喊他“十二成”,意思是說他比一般聰明人還精明兩成。他那兩隻已經有些泛黃的眼珠,一天到晚都在狡黠、機靈地眨著,隨時都在發現可以給自己增加財富的機會和途徑。今年春節過後,村裏各家各戶都想給自己的責任田裏上點尿素,好催麥苗長好些,但又苦於買不到。他看到這情況後眼珠一轉,立時帶上幾斤香油,到城裏找到在縣化肥廠供銷科工作的女婿,弄來了一噸半尿素,用比原價高出一倍的價錢在村裏出售。社員們盡管知道買了吃虧,但為了多收點麥子,還是忍痛掏錢買了……

賈石成吩咐完兒子去灌酒後,便轉身出了院門,一邊剔著牙,一邊悠然邁步欣賞著自己那磚砌的院牆……

此時,在村子最西頭那一間新蓋的瓦屋裏,趙本城正用鐵鍁清理著蓋房過程中留在地上的泥土、灰漿和磚塊。這個年近四旬的光棍漢,猛看上去的確其貌不揚:身個很矮,頂多有一米五多一點;皮膚黝黑粗糙,且眉心間長有一個老百姓稱作“猴子”的小肉疙瘩;雙臉頰上都有幾個明顯的黑點——那是已經長入皮膚的幾顆蒼蠅屎。不過倘若仔細觀察,也可以在他身上發現可愛的地方:兩條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證明著他是一個典型的農村棒勞力;一雙眼睛裏閃著決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憨厚善良的光,臉上浮著一副幹啥就要幹到底的執拗神色。

趙本城直到今天還打光棍,基本的原因是他的貌相太醜,沒有哪個女人願跟一個被人戲稱為“三尺漢”的男人做妻子。當然,他的娶不上老婆,也與“窮”字有關係。前幾年,他住一間爛草房加一間小灶屋,一天喝三頓稀粥,就是有女人不嫌他醜也不敢跟他。

“本城,你歇一會兒,也去打點酒吧,說起來咱也蓋了新房子,這酒席也要擺的。”本城那四十多歲的姐姐——一個麵色有些發黃,一望而知是那種田間、家中都要操勞的農村婦女,從外邊舊有的那間小灶屋裏走進來對弟弟說。她是前兩天從婆家趕回來幫助弟弟給泥瓦匠做飯的。

本城聽到姐姐的話,停下鐵鍁,去到小灶屋裏,從一口顯然是祖輩傳下來的頗有年月的木箱子裏,摸出一瓶寶豐大曲,轉身遞給姐姐,無聲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分明是說:“姐,有酒。”本城本來就口笨舌拙、不善言辭,再加上人生得醜,常遭到一些人的奚落、笑罵,性格越發的內向,不論什麼場合,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今兒個是蓋房喜慶酒,去,再買幾瓶。”姐姐催著弟弟。

本城搖了搖頭。本城不是要節省,他不是那種小氣人。去冬種小麥時,大明家缺十多斤麥種,正當大明蹲在地頭著急時,本城把自己播種剩下的從外地換來的十幾斤好麥種提到了大明麵前。大明感激地立刻去懷裏掏出了十塊錢向本城手裏塞去,本城見狀,二話沒說,拿過麥種袋又回頭就走。大明急忙上前說:“好,好,本城,老哥不給錢,不給錢!”本城這才重又把麥種袋遞給他。要說節省、小氣的話,那十塊錢他是該收下的。本城此刻搖頭,也不是因為沒錢。上個月他去離鎮上不遠的姐姐家,見上高中的大外甥女正在流眼淚,一問才明白,原來外甥女想買幾本書,姐姐因為姐夫長期害病吃藥,舍不得拿錢給她買。本城聽後,轉身去了鎮上書店,一把掏出三十塊錢遞給服務員:“買書,各樣書都要一本!”結果從果樹栽培到微積分,從計劃生育到珠算入門,買了高高兩大摞。當他把這些書扛給外甥女時,正在流淚的外甥女先是一驚,繼而一喜,然後撲到他懷裏用拳頭直捶他的胸脯。要知道,如今的本城,口袋中那個用來放錢的黑土布包裏,伍元、拾元的票子是很有幾張的。不過這些錢可全是本城用汗珠子換來的。他靠著自己的一身氣力和勤快的手腳,把隊裏分給自己種的責任田收拾得人人羨慕,不論是夏季還是秋季,他地裏的莊稼畝產在全莊總是拔尖的,並且還養了豬、鴨和雞。本城現在身邊攢下的錢,完全夠蓋三間瓦屋。姐姐本來是勸他蓋三間的,最少也要蓋兩間,老姐姐想要給這個早已過了婚齡的弟弟說個媳婦的願望始終沒有放棄。但本城不幹,執意隻蓋一間,他不相信有哪個女人還會跟自己,單身漢一間房就夠住了,蓋那麼多幹啥?本城此刻所以搖頭,是因為他知道今晌午賈石成家也要擺酒席待客。人家是全村第一大富戶,又是新蓋一溜五間瓦屋,女婿還在縣化肥廠供銷科工作,況且又是本地戶,輩分也比自己大,既有錢又有麵子,村裏人送禮賀喜隻會朝他家去,不會到自個家來。

“這一瓶夠嗎?”姐姐輕聲問。

“夠。我至多能喝一兩,舅舅也最多喝半斤。”本城說著指了指門前樹下正在用斧頭砍木頭的舅舅。本城舅舅是農村那種木工、泥瓦活樣樣能幹的巧匠人,這次是專門來幫外甥蓋房子的。此刻,他正在門前樹下,用蓋房子剩下的木料,湊合著給外甥做一個放東西的條幾。

“村裏人要是來幾個賀喜的咋辦?”姐姐還在擔心。

本城搖了搖頭,跟著指了一下村中賈石成那五間大瓦房。

望著賈石成那五間漂亮的大瓦房,聽著那高牆大院裏傳過來的菜刀在案板上剁肉的嘭嘭聲;姐姐明白了弟弟的心思,臉上的神色頓時也黯然了下來。是啊,不管是論錢財、論臉麵、還是論輩分,弟弟都是比不過賈石成的,況且自家又不是祖居賈家莊,屬外姓人,兩家同時擺酒席,村裏人誰還會來這兒呢?她突然有些後悔,後悔弟弟的房子不該與賈石成家同日蓋起,倘若錯開兩天,即使弟弟在村裏的人緣再不好,也總會有一兩個鄉親來賀喜,人雖然少,也總是個喜慶的場麵嗬!

“那,那我炒四個菜就行了。”姐姐語氣中已沒了剛才的那股歡喜。

本城點點頭,走進屋裏,又拿起鐵鍁清理起地麵來……

賈石成圍著院牆和新房後牆悠閑地踱著步。當轉到新屋西山牆與西半邊院牆相接的地方時,他停住了腳,剔牙的火柴棍也暫時停止了動作,兩眼望定院牆上壘的磚頭——那是一些舊的但燒製質量很好的磚頭。他那原本就浮著得意的臉上,此時又分明地現出了愜意的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