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第十三章 街路一裏長(1 / 3)

“四品”走這條街路的經驗是:挪步時腳要抬高一點

太陽剛剛滑下街西邊房子屋脊——離正常收工做晚飯至少還有一個半鍾點的時候,四品就又雙臂抱在胸前,一邊用豫劇慢板哼著不知從哪出戲裏學來的唱詞:“有本官出城來巡視察看——”一邊一步三晃地走進了鎮街南頭。

“嗬!四品,這麼早就收工了?日子過得真鬆閑呀!”在街南頭擺攤收破爛的陳半瞎向四品招呼道。

“那當然!這鬆閑日子我桑四品不過,誰過?”四品白了一眼陳半瞎,又繼續哼著“見民女攔轎前連聲喊冤……”向街裏走去。

桑四品的日子確實過得很鬆閑。他父母早死,上無哥、姐,下無弟、妹,獨身一人過日子,隊上分給他那二畝二分責任田的活,根本不夠他這個二十五歲、生得膀大腰圓的棒勞力幹的。今年春節前從臘月初一一直到年三十,他幾乎天天都在街上閑逛。眼下已是暮春,麥田裏又基本沒什麼活幹了,他的日子自是鬆閑。

“我有心落下轎細問端詳,卻又恐——”四品剛哼唱到這裏,“哇——!”一個女孩的哭聲傳進耳朵。他抬眼看去,見一個五歲的女孩摔倒在前邊的街路當中,正哇哇地哭叫著,一個婦女慌裏慌張地從街邊向女孩跑去。

“我說三嫂,怎麼讓孩子摔倒了?”四品走上前開玩笑地問,“這要讓三哥看見不又要熊你?!”

“怎麼摔倒了?還不都怨這路!坑坑窪窪的,孩子從街上過一趟摔一次,奶奶的!”三嫂一邊用手揉著女兒的額頭,一邊向地上狠狠跺了一腳罵道。

路,桑鎮這條據會步測距離的陳半瞎說是長667步、計499.5米的街路,的確不好走,它是宛襄沙土公路上的一段,往南可通襄縣,往北可達宛城,過去本來是挺平挺好走的。不想去年秋季的一場大雨和一股從街上漫過的洪水。使路麵出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坑。這些坑隨著時間的延長越來越多。晴天,坑水是一些浮灰;雨天,坑裏是一汪泥水。老人,小孩在路上走,一不小心就可能絆倒;騎自行車從街上過,倘不下車步行就可能閃斷車條;拉地排車從街上走,裝同樣多的東西要比在別的路上多使一半的氣力;汽車、拖拉機從街上過,隨時都可能因顛簸太厲害使發動機熄火。公路段的人曾來看過這截街路,答應派人來修,不料後來又來人說,因公路段的修路人員根據上級指示要全力以赴趕修宛唐公路,這截路需拖一段時間才能來修。桑鎮人也曾動議自己動手修修,不想由於鎮子分街東街西兩個生產隊,在出錢、派工多少的問題上,兩個生產隊長發生了爭執,爭來爭去,把那點修路的熱情爭沒了,於是,隻好等養路段來修。

“路不好不要緊,”四品又笑著說,“學會走路的辦法就行!在這路上走,挪步時腳要抬高一點。我說三嫂,你隻要讓孩子向我喊一聲爹,我保證教會她在這街路上走著不摔跤!”

“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三嫂向四品啐了一口,抱著孩子進屋了。

“聽民女細述了心中冤情,不由得使本官怒氣填胸……”四品又接著哼唱剛才被打斷了的戲文向前走去,沒走幾步,眼睛驀地一亮,目光隨之停在了街邊一個賣糖人的擔子上,跟著聽他喊道:“老七爺,今兒個生意怎麼樣?”邊說邊向糖人擔子走過去。

“還湊合。”頭發幾乎全落光了的老七爺慢聲應了一句。這當兒,四品已走到擔子前,順手拿起上邊掛著的一個糖人填到了嘴裏。

“吃吧,反正這些也賣不出去。”老七爺語氣非常痛快。不過倘細一琢磨又可以辨出,七爺那痛快的語氣是強裝出來的。在桑鎮做生意的人誰都知道:四品有個愛在生意人麵前耍賴占小便宜的習慣。他平時走到賣可吃的東西的攤子前,總要順手拿一點填到嘴裏。賣主倘若製止,他或是一笑:“嚐嚐,先嚐後買嘛!”或是不高興地一斜眼:“瞧你這個小氣勁,沒有一點生意人的氣魄!”再不就是胡扯歪理,弄得人家做不成生意,也就因為他有這個毛病,人們才把他的名字改了一個字,叫“次品”。不過,這外號隻能在背後叫,倘讓他聽到,他會惱怒地給你一拳。別看他常跟別人耍賴,但自尊心還頗強,最恨傷他麵子的人。那次賣胡辣湯的汪家財當麵喊他一聲“次品”,他聽到後臉孔倏地漲得紫紅,伸手拿過湯鍋前挑東西用的一根扁擔,哢嚓一聲一折兩截,爾後拎著兩節扁擔怒目向著汪家財說:“再喊一句老子叫你屁股開花!”嚇得四十來歲的汪家財連忙點頭賠禮:“老哥不對,老哥不對……”

當然,話要說公正一點,四品也有不賴,甚至慷慨大方的時候。那次一個拉地排車來鎮上賣甜瓜的外鄉姑娘,瓜全部賣完了,不巧,賣的三十多塊錢竟讓小偷全部給偷走了。急得那姑娘在街中間放聲大哭,很多人圍著看熱鬧。最後是四品走上前,伸手把三張拾元的票子遞到姑娘麵前說:“拿住!全當是我丟了三十塊!快回家吧!……”自然,事後也有人懷疑四品的動機,說他是想借此討好那姑娘,要讓她給自己當老婆,還有的甚至說四品在送那姑娘出街時,用手在人家胸口上摸了一把。四品聽到這話後,臉紅脖子粗地走到街中心當眾發誓:“誰要是用手指碰了一下那姑娘的胸口,叫他屁股眼裏生蛆!死後喂老鱉!”……

“不錯!糖人的味道不錯!”四品,站在七爺的貨擔子前一邊嚼著糖人一邊誇道。“砰——!”突然一聲瓷器摔碎的暴響打斷了四品對糖人的稱讚。他扭頭一看,隻見賣茶水的草葉嬸十歲的兒子小凡摔倒在街路當中,頭前是一堆白瓷茶碗的碎片。

“我的小祖宗喲!告訴你要眼看著路走,你硬是當耳旁風!天哪,十二個茶碗呀!”草葉嬸一連聲地叫著跑到剛剛從街路上爬起來的兒子跟前,照兒子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小凡嗚嗚地哭了。

“快去拉開小凡嘛,四品!”老七爺此時朝四品說道。當然,這也有催他離開的意思。

當四品跑去拉住草葉嬸時,小凡屁股上又早已挨了一腳一巴掌。

“算了,算了,這也不全怨小凡,”四品勸解著草葉嬸,“關鍵是你沒教會他在這街路上的走法。”

“街路?這是什麼街路?這是人走的路嗎?”草葉嬸一下子把怒氣轉到了路上。

“隻要挪步時把腳抬高一點就行——”四品剛要介紹自己的經驗,不想話頭又被草葉嬸那一聲心疼的呼喊打斷:“天呀,十二個細瓷茶碗哪——”

經驗沒有管用,四品自己也在街路上摔了一跤

四品終於走到了桑鎮最繁華的地方——這條一裏長的街道中間部位。

這是他今天遊逛的最終目的地。他近來不斷把每天上街遊逛的時間提前,除了手上確沒活幹和養成了逛街習慣等原因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想尋找機會來和在這兒賣胡辣湯的青椒姑娘搭話。

青椒是街東隊薑廚子的大閨女。薑廚子是桑鎮有名的擅做胡辣湯的民間廚師。“文革”前興在街上擺飯攤時,他的飯攤前總是圍滿了人。後來“文革”一起,他的手藝也跟著閑置了起來,直到前年他才又重操舊業。這本是他發家的好機會,不料時運不濟,去冬有一天,他拉著滿滿一地排車燒湯鍋的煤從煤場回來,走到街上時,因為路麵坑坑窪窪,加上載重量又大,在過一個小坑時,一下子閃斷了地排車一側輪子的軸頭,輪子滾向一邊,傾倒的車子猛地砸在了薑廚子身上,當時把他砸得口吐鮮血,送到醫院兩個小時後就死了。他的死使多數小鎮人感到悲哀,也使多年來廚藝屈居老二的汪家財小舒了一口氣——從此後鎮上再沒人能奪他的生意了。薑廚子掩埋後的第三天,汪家財就把自己的湯鍋搬到了薑廚子原來壘的鍋灶上,正當他高高興興地忙乎生火時,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女人的低沉斷喝:“慢著!”汪家財抬頭一看,是薑廚子的潑辣閨女青椒站在麵前。“你爹他——”汪家財話未說完,就被青椒張口打斷:“我爹死了,我們薑家的湯鍋沒死!”幾天後,雙眼紅腫的青椒,為了替體弱多病的母親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擔,毅然承起父業,站在了湯鍋台前。青椒學上到初中,心靈手巧,加上平日常幫父親燒鍋,早把父親的案上功夫和鍋上手藝暗暗學了過來。她操業沒多久,就把胡辣湯燒到了父親在時的水平。此外,由於青椒今年二十一歲,進入了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微黑泛紅的俏臉和豐滿壯實的身上總是散出一種撩人的氣息,人們尤其是過往的男人們都願喝她燒的胡辣湯,所以生意做得很不錯。

青椒在街中部湯鍋台邊的出現,慢慢吸住了常在街上遊逛的四品的目光。四品早已到了見了姑娘心會動的年齡。這兩年雖說他手裏也攢了點錢,但因為有耍賴不穩重的名聲,很少有媒人上門給提親。他表麵上雖也常哈哈笑著說:“老子這一輩子不要老婆!”但心裏卻也不免有些焦急。青椒很快使他陷入了單相思,他一有空閑,便來這街上轉,總想同青椒搭訕著說話,但青椒每次不是狠狠瞪他一眼,就是不理不睬地幹自己的活。不想青椒的這種態度不但沒有傷四品的心,反而把他胸中的那股相思火煽得愈加熾熱。

“有本官出城來巡視察看——”四品隻記住了那幾句唱詞,隻好再倒回去從頭唱,邊唱邊走到了汪家財的糊辣湯鍋前,街那邊便是青椒家的湯鍋。

幹幹瘦瘦的汪家財一見四品來到了湯鍋前,兩道一字眉禁不住皺了起來。

“你皺眉頭幹什麼?不歡迎?”四品一邊含笑問著,一邊彎腰從案板上揀了一片熟牛肉扔進了嘴裏。

汪家財的一字眉又是心疼地一抖,但他還是努力笑著說道“哪能,歡迎,歡迎!”他知道,倘若惹惱了四品,他會抓一把肉的。

四品一邊嚼著嘴中的肉,一邊把目光盯向了街那邊正在揮刀切牛肉的青椒。隻見青椒兩臂衣袖高挽,

地飛快地切著熟牛肉,豐滿的胸脯上的兩個高聳的乳房,在褂子下像活鴿子樣地隨著胳膊的揮動上下跳著。

精明的汪家財立刻注意到了四品的目光,於是含笑低聲開口道:“怎麼?不去那邊嚐嚐?青椒煮的牛肉可是比我煮的香!”

四品聽出來汪家財的話音是要趕他走,但他此時也的確想去青椒身邊站站,於是便順著話茬:“好,去嚐嚐。”說著,扯了扯衣襟,便向青椒的湯鍋跟前走去。

“嘿嘿,青椒,家財哥說你煮的牛肉比他煮的香,來,我嚐嚐。”四品走到青椒的湯鍋前搭訕著說。

正在切肉的青椒抬眼斜睨了他一下,沒吭一聲,又照樣低頭去切肉。四品移步到菜案前,又像在汪家財的案前一樣,伸出右手去拿切好的牛肉片,但就在他的手要觸到牛肉的一瞬間,隻見青椒猛地揚起手中錚亮鋒利的菜刀的一下砍在了四品右手前的木案上。這猛然砍過來的一刀,把從來不知什麼叫怕的四品嚇得連連倒退著腳步。他因為隻顧驚望著青椒那圓睜的杏眼倒退,沒有注意躲閃街路上那遍布的坑坑窪窪,隻聽撲通一聲,他一腳絆倒,一下跌坐在了街路當心。

“哈哈哈……”街兩邊幾個擺攤和買東西的人都轟然笑了起來,汪家財笑得最響。原本拎著菜刀瞪圓杏眼站在那裏的青椒,也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彎了腰。

四品尷尬地爬起身。倘使別人這樣對待他,他早就發火了。但對青椒,他不願。他爬起身後,隻是發泄地狠跺了一下腳,大聲地罵道:“這是什麼鬼路!”

聽到這句話,正在咯咯咯笑著的青椒猛地止住了笑聲,臉上的笑紋也倏然消退,隻見她怔怔地望著那凸凹不平的路麵,身子半晌沒動。

幾句大話說過,竟招來了要修路的麻煩

四品雖說剛才碰了那個釘子,卻並沒有從街中部走開。這一是因為離做晚飯的時辰還早,二是因為他還想離遠處看看青椒。

他又慢慢走到了修鞋匠瘸九叔的小鋪門前。

“九叔,忙哪!”四品靠在門框上打著招呼。

“唔。”九叔扭臉從眼鏡片後看了他一眼,就又低頭去縫鞋了。

“九叔,給咱把這隻鞋補補吧,保險照價付款!”四品抬起右腳,指了指腳上那隻鞋幫上有個破洞的解放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