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王朝盛衰與佛事盛衰並寫,塵俗世界與佛國天地融為一體,楊衒之一筆兼寫王朝與佛事。我們注意到,序言開篇就有一句,"一乘二諦之原","二諦"為佛教語彙,《法門名義集》釋為"二諦:一者世諦,亦名俗諦;二者第一義諦,亦名真諦"。《翻譯名義集》七統論二諦篇載:"《中觀論》雲:諸佛依二諦,為眾生說法。一以世俗諦,二第一義諦。""二諦"即世諦、俗諦與第一義諦、真諦,分別指世俗真理與佛教超世俗的真理。如果我們加以引申,那麼這兩個字就可以是:"世"指代元魏王朝、世俗社會,"真"指佛教、佛寺,《洛陽伽藍記》全書就圍繞這兩個字展開。
再來看看代表塵俗世界與佛國天地的人文意象:興盛時"昭提櫛比,寶塔駢羅"、"金剎與靈台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京城表裏,凡有一千餘寺";衰敗時"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牆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於荒階,山鳥巢於庭樹。遊兒牧豎,躑躅於九逵;農夫耕老,藝黍於雙闕"、"今日寮廓,鍾聲罕聞",把塵俗與佛國兩類不同建築人文意象完全融會在一起寫,這既是當時人文景觀的真切再現,也是寄托深遠的某種象征,即元魏王朝與佛事興衰同步的寫照。
在對比描述元魏洛都時期王朝國力之盛衰、佛事之盛衰時,將王朝與佛教盛衰命運融為一體,從而揭明全書的二重複合主題:緬懷追憶北魏洛都昔日王朝、佛事曾經的繁榮,哀悼而今的北魏王朝與佛教的衰亡,抒發深沉濃鬱的"麥秀之感,黍離之悲。"對昔日繁盛的讚美與緬懷、對而今衰亡的悲愴,共同構成全書的抒情主旋律。
麥秀典故出於《史記·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乃作《麥秀之詩》以歌之。"
黍離典故,出自《詩經·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詩序》說:"《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楊衒之抒發深沉濃鬱的"麥秀之感,黍離之悲",這是中古文學一個永恒的主題,有著十分深厚的曆史背景、文學背景。我們了解這個背景,就能更加深切理解其中的深厚情意。
洛陽的殘破,早在義熙十二年(416)顏延之奉命北上慶賀劉裕北伐成功,至洛陽,寫下著名詩篇《北使洛》,洛陽已是"宮陛多巢穴,城闕生雲煙"。
而《魏書·高祖紀》記載,太和十七年(493)九月:"庚午,幸洛陽,巡故宮基址。帝顧謂侍臣曰:'晉德不修,早傾宗祀,荒毀至此,用傷朕懷!遂詠《黍離》之詩,為之流涕。'"
比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更早寫昔盛今衰的名篇是鮑照的《蕪城賦》。《蕪城賦》寫廣陵繁榮時:"車掛,人駕肩,廛撲地,歌吹沸天。孳貨鹽田,鏟利銅山。才力雄富,士馬精妍。"經過動亂,曾經的繁榮不再。"澤葵依井,荒葛罥塗。壇羅虺蜮,階鬥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饑鷹礪吻,寒鴟嚇雛。伏暴藏虎,乳血飡膚。崩榛塞路,崢嶸古馗。白楊早落,塞草前衰。稜稜霜氣,蔌蔌風威。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灌莽杳而無際,叢薄紛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頹。直視千裏外,唯見起黃埃。凝思寂聽,心傷已摧。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璿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熏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歌曰: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