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3 / 3)

神學院裏沒有大門,肖宇和麥文傑走了進去,迎麵走來一個50歲模樣的中年男人,捧著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像是老師。他和麥文傑走上前,說明了來意。

對方點了點頭,然後用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道:“你們從大陸來的?

這裏隻有4個大陸學生。你們想找的那位,應該是約翰吧?他前陣子剛入學。”

肖宇愣了一下,然後邊點頭邊說:“啊?應該就是他。”

“學生們都在禮拜堂裏,你們去吧。”中年男人用手指了指,然後便轉身離開。

禮拜堂周圍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園,盛開著南方不知名的茂盛花朵。幽幽的唱詩聲從禮拜堂裏傳了出來,肖宇和麥文傑輕輕地走進,在一群捧著《聖經》站在耶穌基督像前的學生之中,肖宇看到了龐軼。

他剃掉了頭發,理著一個幹淨的平頭。才短短一個多月,他就胖了。穿著黑色寬鬆的修道服的原因,身材顯得有些臃腫,原本冷峻清秀的臉也變得圓潤起來。他臉上的神色和氣質,與他周圍的同學並沒有什麼兩樣。那冷峻的神情,已在他身上消失不見。

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唯有你是我心所愛,我渴慕來敬拜你。

你是我的力量盾牌,我靈單單降服於你。

唯有你是我心所愛,我渴慕來敬拜你。

學生們唱完讚美詩,紛紛捧起書離開禮拜堂。龐軼夾在在人群裏,默默地低著頭往前走。

“龐軼。”肖宇叫住了他。

“肖宇?”龐軼停了下來,但是臉上並沒有過多驚訝的表情,“你們怎麼來了?”他問。

“是王嬸告訴我你在這裏,龐軼,你應該回去。”肖宇低聲地說。

“抱歉,現在請叫我約翰。”龐軼平靜地說。

“約翰……”肖宇看著龐軼現在的樣子,內心突然一陣悲涼。

“這裏不方便說,我去向神父請個假,我們出去找個地方說。”龐軼淡淡地說。

他們打車來到中環的陸羽茶室,龐軼出門隻穿一套黑色的修道服,頭戴一頂灰色的貝雷帽,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布鞋。

“龐軼,哦不,約翰,你最近好嗎?”肖宇看著有些拘謹的龐軼,輕聲地問道。

“很好,每天和耶和華在一起,我很好。”龐軼說。

“你真不打算回去?你是你媽媽唯一的兒子。”

“我是主的孩子,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主的孩子。”龐軼平靜地說。

肖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服務員上了各式各樣的點心,龐軼用筷子夾了一小塊粉蒸雞。“啊,真好吃啊。我有好一陣子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他笑著說。有金黃色的油漬從他的嘴邊漏了出來,他伸出手就去擦。他真的變了。

“那你以後怎麼打算?難道就這樣一直念下去?”肖宇問道。

“不,可能會去歐洲,神學還是歐洲最好。等畢業了,我會做神父。”

龐軼堅定地說。

“回國?”

“不確定,哪裏有苦難,哪裏需要我,我就去哪裏。”

肖宇和麥文傑不再問什麼了,他們安靜地吃著點心,好像三個拚桌的路人。吃完,麥文傑拿出信用卡埋單。

“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破費。”龐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

傍晚時分的神學院門口,他們和龐軼分別。

“兄弟,保重。願主與你同在,以馬內利。”龐軼做了一個祈禱的動作。

他這樣虔誠,過往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在他的生命裏燃燒殆盡。

“你也是,約翰。”肖宇苦澀地笑了笑。

龐軼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進了學校裏。不一會兒,就不見了他的蹤影,他沒有回頭。

此時神學院附近沒有的士,肖宇和麥文傑要走到山坡下的大馬路上才可以攔到車。夜色漸漸降臨,教堂白色的十字架在深藍的夜色中顯得格外醒目。

肖宇把手插在口袋裏,不發一語地朝前走著。

“說實話,我覺得龐軼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的。”麥文傑突然說。

“為什麼?”肖宇問。

“我覺得他不再孤獨,他很滿足,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麥文傑的聲音有些低沉。

“是的。”肖宇點點頭。他若有所思。

遙遠的天際還有一線暗黃色的餘暉,此時的神學院被深藍色的暮色籠罩著,龐軼走進空無一人的禮拜堂。他微微低著頭,把手放在胸口,默默地對著基督像禱告著。他突然眼含熱淚。

——在天永恒的父,求你從天上垂看我這個墮落的罪人,絕望與沒有心靈和思想的能力。慈悲的神和天父啊,我悔改轉向你,以信心轉向救主。我看見耶穌為我流血,替我而死。我聽見他的懇求,恩賜的神啊,求你不要全然把我拋棄。求你憐憫我,接納我。你背著十字架替我血洗罪孽,你持羊羔的血抹在我心上。聖潔公義的主啊,求你憐憫我、接納我。

香港回杭州的是夜航航班,機艙裏隻開著暗沉沉的深藍色的燈光,肖宇靠在座位上,想休息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他解開安全帶,往機艙前麵走去。

乘務員的休息室裏,麥文傑坐在折疊椅上,疲憊地閉著眼睛。

“嘿。”肖宇拉下麥文傑旁邊的折疊椅,坐了下來。

“先生,請不要騷擾機上工作人員,乖乖回到座位上去。”麥文傑懶洋洋地說。

“去你的。”肖宇笑了笑,“說實話,之前我覺得當空乘挺帥氣的,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明星,還可以飛來飛去免費旅行。但是,現在我覺得,其實也蠻無聊的。”

“嗬嗬。”麥文傑淡然地笑了笑,“哪有那麼多明星可以看,幾個地方來來回回地飛,就算再有趣也厭倦了。不過,我還挺喜歡我的工作的。”

“你真是勞模。”肖宇喃喃自語。

“其實,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爸。你還記得2002年的大連空難嗎?”麥文傑輕聲問。

“不記得了。”肖宇回答得很幹脆。

“我爸當時就在那架失事的飛機上當乘務長。小的時候,每次看到他穿著製服的樣子,我就特別自豪,因為,我覺得我爸比其他孩子的爸爸要帥氣太多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想,以後我也要成為像爸爸這樣的人。”

“每次走進機艙,聞到機艙裏那股熟悉的味道,我都覺得特別親切。後來想了好久,才漸漸意識到,原來,那就是小時候爸爸身上的味道。”

聽完了麥文傑平靜的敘述,肖宇突然覺得有點難過,他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麼。

“所以,你其實也很幸運,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要做什麼。”肖宇說。

“你不也是嗎?”麥文傑轉過身。

“我?”肖宇反問道。他是在問自己。

他確實需要靜下心來,好好地問一問自己了。

從香港回來之後的某一天,肖宇突然出現在了肖霈的公司裏。

“你怎麼來了?”肖霈坐在辦公桌前,驚訝地看著肖宇。

“來求你件事兒。”肖宇肯定地說。

“你求我?”肖霈愣了一下,他知道肖宇是那種死要麵子、求人不如求己的人,特別是對自己。

“我想問你借20萬。”肖宇開門見山。

“你要做什麼?又想去開工作室?”肖霈驚了一下。

“不是,我想去美國念書,深造攝影課程。這20萬我會慢慢打工還給你,而且算上利息。”肖宇說。

肖霈看著肖宇堅定的神情,她突然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神情,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好。”

肖宇轉過身,對門外的封新,作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從肖霈的公司出來之後,肖宇在路口等出租車,準備回家。突然,他看到馬路對麵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好久沒有聯係的多米諾。她穿著一件米黃色的大衣,偎依在一個男人身旁。

“多米諾?!”肖宇朝馬路對麵揮了揮手。

多米諾也注意到了,她對旁邊的男人說了些什麼,然後挽著他一起留意著四周的車輛準備穿過馬路。

“啊,大攝影師,好久不見。”多米諾走上前,拍了拍肖宇的肩膀。

“這位是?”肖宇看了看站在多米諾旁邊的那個中年男人。

“哈?不記得啦?我記得之前給你看過他的照片啊。”多米諾笑著說。

“是嗎……哦,想起來了,相親的……那個醫生?”肖宇小聲地問。

“對的,我們快結婚了。

”多米諾挽了挽男人的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眼角的魚尾紋疊加在了一起。

“真羨慕你們。”肖宇說。

喧鬧的街邊,短暫的寒暄過後,肖宇就和多米諾匆匆分別。肖宇沒有提起自己即將出國留學的事情,多米諾也沒有邀請肖宇去參加她的婚禮。都市人之間的關係,大多都是這樣平淡。所謂的普通朋友,不過是在偶遇時離散前問個好、點個頭。隻是,肖宇似乎意識到了些什麼。年輕的女作家和中年醫生結婚,這對於往日活在美好泡沫裏的肖宇來說,是一件讓人難過的事情。

但是,現在的他明白了,自己沒有任何立場和資格去評判別人的生活。自己對任何人的憐憫都是一種不尊重。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在努力生活。

出租車上,肖宇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他想了想,還是拿起手機,給多米諾發了一條短信。

“希望你一直這樣幸福。”

赫家人又得到了一些關於赫小祺的消息。據赫媽說,那天她突然接到小祺的電話,她說自己現在在柬埔寨的一個村莊的小學裏教當地的孩子英文,她很安全,也很快樂。讓家人不要再擔心。而當赫媽問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把電話掛了。

她就這樣,再一次地消失了。

然後,毫無聲息地,南方的冬天來了。氣溫開始驟降,一連幾天,整個城市都被浸泡在冰冷的雨水裏。

而麥文傑卻在這個時候準備起程,離開這個城市濕冷的冬天,去尋找赫小祺。

臨行前的一個晚上,他最後一次在家裏做飯,桌子上是簡單的四菜一湯,都是麥文傑拿手的菜,蒜香蝦、糖醋小排、金針菇培根卷、黑椒烤羊排,外加一大碗海蠣湯,可謂中西搭配。三個人熱熱鬧鬧地圍在餐桌前,一切都像是剛開始的樣子。

“明天你走了,再過陣子你也要出國念書了。這個公寓裏留我一個人還有什麼意思,我也搬走算了。”封新垂頭喪氣地說。

“別啊,你走了,誰給我打掃這個屋子呢。”麥文傑笑著說。

“別想那麼多啦,搞得場麵多傷感,幹杯。”肖宇舉起酒杯。

“靠,誰拿的啤酒?”麥文傑看著冒著氣泡的黃色酒杯說,“當然得喝點紅酒,肖宇,去冰箱底層左邊那格把那瓶法國的紅酒拿過來。”麥文傑揮了揮手。

三個人邊喝著酒邊聊著天,突然,當肖宇在說話的時候,麥文傑毫無征兆地“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麼了?”麥文傑突如其來的反應把肖宇和封新都嚇了一跳。

“沒啥,酒有點上頭了。想起一些事,突然覺得自己很渾蛋。”麥文傑閉著眼睛,用手撐著頭。

“其實最該消失的那個人,是我啊。”他緩緩地說。

機場的出發大廳,麥文傑背著一隻碩大的登山包,穿著登山鞋和運動服。

這或許是他工作之後第一次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機場裏。在安檢口,麥文傑朝肖宇和封新揮了揮手,便隨著人群走進了候機大廳。他們站在原地,直到麥文傑高大的背影消失不見之後才轉身離去。

“唉,不知道他會走多久。”封新低著頭,有些傷感地說。

“等到他想回來的時候,他自然就會回來了。赫小祺也是。”肖宇回答道。

封新在一旁默默地點點頭。

機場外的高速公路上,時不時地就能看到有飛機起飛和降落。這個城市的人們來來往往,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都在朝著未來走。但是,未來,究竟在哪裏,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不過,這對肖宇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他確信在前方未知的旅途裏,藏著美好,藏著往事,藏著天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