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霈像是在公司裏“教育”員工般滔滔不絕。
“你是不是也該去辦個講座,專門給那些迷途少年指點迷津?”肖宇不屑地說道。
“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好好體會。相信你是個聰明人。”對於肖宇這種油腔滑調的態度,肖霈早已經免疫。
“說實話,我覺得挺欠你的,畢竟後來我浪費的都是你的錢。”肖宇突然說。
“錢什麼的,都是小事。”肖霈擺了擺手,“關鍵是一種心態,當你年紀再大一點你就會知道了,錢在任何時刻都可以去賺,而那種年輕的心態,隻存在於你人生中短短的那麼幾年。”
肖霈走之後,肖宇躺在床上發呆。那種所謂的“年輕的心態”,究竟是什麼呢?是熱血?還是一種專注,一種奮不顧身的勇氣?肖宇想不明白。他隻是意識到了,攝影是為了活著,還是活著是為了攝影,這個他17歲時就已經篤定的道理卻漸漸與他背道而馳。當他舉起相機,想的不再是該怎樣構造一個好的鏡頭,而是為了明天的柴米油鹽的時候,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石頭離開杭州的時候,幫肖宇交完了餘下幾個月的房租。人來人往的火車站檢票口前,肖宇和石頭、雅楠分別。
“小宇,記得來參加我的婚禮啊,到時候給你打電話。”石頭拍了拍肖宇的肩。
“當然。”肖宇硬擠出一絲笑容。不知道是因為離別的愁緒,還是其他的原因,他笑不出來。
檢票的廣播在大廳裏響起,石頭和雅楠擠進擁擠的人潮裏。肖宇把手插在衛衣口袋裏往回走。突然,他忍不住猛地回頭,視野裏卻再也找不到石頭的身影。嘈雜的火車站裏,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周圍的人們行走得那麼匆忙,每個人似乎都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而自己,應該去哪裏呢?
下午6點,下班時間。公司裏的人漸漸散去,他們像螞蟻爬在著火的蜂巢上般,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這棟壓抑的寫字樓裏。
封新整理著今天處理過的文件,他揉了揉幹澀的眼睛,然後從辦公桌下拿出公文包,抽出裏麵的公交卡,準備回家。
“準備回家了?”肖霈從裏麵的辦公室走了出來。
“嗯,總監你還要在公司?”封新按了一下電腦的關機鍵,然後抬起頭問道。
“不,我和你一起走,我想去找一下肖宇。”肖霈捋了捋頭發。
“呃,不過我今天是回我自己家,我媽做了飯,特地讓我回家去吃。”
封新有些尷尬地低了低頭。
“噢?這樣啊。”肖霈想了想,然後說,“我的晚飯也還沒有著落,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邀請我去你家吃飯呢?”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
“啊?當然……可以啊。”封新有點被嚇到了,“我先給我媽打個電話知會一聲。”然後,他小跑著,來到了辦公室外的走廊上。
“喂,兒子啊,快到家了沒啦,飯都做得差不多啦。”電話裏,除了媽媽熟悉的聲音,還有“吱吱吱”的炒菜的聲音。
“媽,和你說一聲,今天我們公司的總監和我一起回家吃飯,你準備一下啊。”封新有些緊張地說。
“總監?什麼總監?男的女的啊?”電話裏,媽媽扯著大嗓門問道。
“女的啦。”
“啊?女生啊?哎喲媽呀,我的兒子要帶女孩子回家吃飯了?!不行不行,我得出去再買一隻麻油鴨……”電話裏,媽媽興奮地說道。
“好啦,就這樣啦。我們大概半個小時後到。”封新匆匆掛了電話。
幾分鍾後,封新和肖霈一起坐電梯下樓。雖然和肖霈已經相處了一段時間,對她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緊張了。但是,一想到今天肖霈突然提出要和他回家吃飯,還是讓封新感到有些緊張。
出了寫字樓,封新像往常一樣,往街邊的公交車站走去。等走到車站了,他才恍然意識到了什麼,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哎,我們打車去吧。”
“沒事,就坐公車吧。我們坐幾路車?”肖霈邊掃著公交車站牌邊說。
“42路。”封新猶豫地道答。
“哎,快來了哎。”肖霈指了指一個路口外,停在斑馬線前的公交車。
公交車在餘暉下朝著城西駛去,滿滿的一車廂乘客,封新和肖霈坐在倒數第二排。封新看到肖霈抱著包,不說話,她隻是看著窗外。某一瞬間,他看到在夕陽柔和光線下安靜地坐著的肖霈,他突然覺得,肖霈其實……也挺美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視線。
肖霈看著窗外,高大明亮的寫字樓漸漸消失了,城西是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居民樓。有幾根被荒廢的煙囪夾雜在那些居民樓中間,很多大大小小的車子穿梭其中,下班回家的牛奶車、賣鹵肉的車、裝滿水果的小卡車……一切都顯得市井,卻又那麼生機勃勃。封新就是在這樣一片市井氣中長大的。
舊居民樓裏沒有電梯,燈光有些昏暗的樓道裏,肖霈踩著高跟鞋跟著封新走了5樓才到家,她暗暗地喘了一口氣。
封新敲了敲門,有些殘舊的鐵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了。裏麵的世界和陰暗潮濕的走廊完全不同——陣陣飯香從客廳裏傳了出來,客廳的25寸小彩電裏播著熱鬧的本土新聞,不大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菜色。
“哎呀,這位就是肖總監吧?哎呀怎麼那麼漂亮,快請進快請進。”封新媽媽熱情地招呼肖霈進門。
肖霈有禮貌地點頭問好,正在這時,一個中年男人搖著輪椅緩緩地從房間裏出來了。
“這位是?”肖霈輕聲地問封新。
“這是我爸爸。”封新說。
餐桌上,四個人,熱熱鬧鬧。封新媽媽一直往肖霈的碗裏夾菜:“來來來,吃塊麻油鴨。我和你說哦,我們小區裏有家很有名的鹵肉店,每天都要排隊咧。”
“媽。人家不喜歡別人夾菜啦。”封新暗暗地瞥了媽媽一眼。
“啊,沒事,謝謝阿姨。”肖霈笑著,就把一塊麻油鴨塞進嘴裏,“真好吃啊。”她說話的樣子,第一次讓封新覺得沒有了平日的冷酷。
飯桌上,媽媽一直滔滔不絕,她對肖霈的問題,從“封新在公司表現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大家喜不喜歡他?”到“你今年幾歲呀?結婚了嗎?來杭州還習慣不?”封新一次次被媽媽的話題給噎住,他一次一次地打斷媽媽的問題,可她仍舊是樂此不疲。
“哎呀別這樣嘛。我是喜歡你們肖總監才問的,我也是關心嘛。”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沒事沒事。”肖霈眯著眼睛,禮貌地回應著。這些在往日裏,她絕對會以“關你屁事”回應的問題,在現在,在這樣其樂融通融的氣氛裏,她竟然覺得有些溫暖。
吃完飯後,封新爸爸搖著輪椅進入廚房幫媽媽一起收拾碗筷,封新媽媽用水衝洗幹淨盤子,爸爸就接過來,一隻一隻地擦幹淨放進籃子裏。
封新和肖霈坐在客廳裏,肖霈看著廚房裏的景象。“真好啊。”她輕聲地對封新說。
“嗯,是挺好的,雖然,我們家不富裕,但是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
封新邊剝著一隻橘子,邊抬起頭對著肖霈單純地笑著。
“哈?你還拿過獎學金。”肖霈無意瞥到了貼在牆上的,封新大學獎學金的證書。
“嗯,其實我大學成績還不錯。畢業後,大學裏的導師都推薦我繼續讀研,但是最後還是選擇了工作。”封新說。
“為什麼不繼續深造了?”肖霈問。
“家裏條件不好,想早點出來賺錢。我爸在10年前因為一次意外,被卡車碾斷了兩條腿,能留下條命來已經算是很幸運了。媽媽也很早就下崗了,家裏一直靠媽媽做一些零工和社區裏的救濟金生活。哪兒有錢讓我繼續讀研。”封新坦然地說。
“說實話,有後悔嗎?”
“不後悔呀。能早點賺錢貼補家裏,我挺開心的。而且,我現在在公司裏也工作得挺不錯呀。”
肖霈愣了一下,她撇過臉看了看封新——這個麵帶羞澀笑容,身高160公分,普通得紮堆到人群裏立馬就會消失的男孩。這個和女生說話會結巴,不懂任何交際的男孩。這個被公司裏的女生欺負,也甘願被她們欺負的男孩。
這個在公司會議上低著頭,打著瞌睡不求上進的男孩。他的臉上,滿是知足的笑容。其他年輕人身上的焦躁、不滿、怨天尤人,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
他永遠把別人放在第一位,他盡心盡心力地做好每一件吩咐給他的事情,他很善良,他知足而且快樂地活著。
封新,或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一點都不傻,也不懦弱。
你隻是偉大。
同一個夜晚,肖宇和麥文傑坐在公寓的客廳裏發呆。
電視屏幕上播著無聊的天氣預報,麥文傑把大長腿架在茶幾上,神色有些疲憊地靠在沙發上。
“我已經向公司請假,等工作完剩下的幾個航班,我就去找小祺。”麥文傑緩緩地說。
“去找她?你去哪裏找?”肖宇把遙控器放在了一邊,驚訝地問。
“老撾?泰國?還是柬埔寨?我還不確定,總之,先去雲南,根據她出走的路線走。”
“世界那麼大,你又怎麼確定赫小祺會待在東南亞,她現在在歐洲也說不定。你又不是不了解她的性格。”肖宇勸說道。
“不管,總之,我要去找她。”麥文傑堅定地說。
正在這個時候,肖宇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上麵顯示的是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他拿起手機,然後走到陽台上,把電話接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接完電話,他一臉沉默地回到客廳裏。
“怎麼了,誰給你打電話了?”麥文傑有些憔悴地抬了抬頭。
“龐軼家的王嬸。”肖宇默默地說。
“他們家的人怎麼會給你打電話?龐軼不會出了什麼事吧?”麥文傑有些緊張地看了看此時一臉木然的肖宇。
“沒什麼事,他去香港讀書了。”
“哦。”
“但是你知道他去讀的什麼學校嗎?”
“什麼?”麥文傑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點。
“香港神學院。”肖宇一字一頓地說。
原來,龐軼在一個月前,就隻身去香港讀書。他隻是說自己去進修,並沒有告訴家裏人自己去什麼學校。但是,有什麼事是可以瞞得過葉明珍的?
她很快就知道了龐軼進修的不是商科,而是神學。龐家人已經飛去香港兩次,用盡了各種招數隻差綁架了,都沒能把他勸回來。王嬸已覺得無計可施,於是,就打電話給了肖宇,希望能找到點線索。
“他很堅定,說要當神父。現在連太太都不認了,整個人神神道道的,真擔心他是精神出了問題。”
“既然他沒有和你聯係過,那就這樣吧,我先掛了。”電話裏,王嬸的聲音很疲憊。
“我打算去一次香港。”沙發上,肖宇緩緩地說。
“打算什麼時候走?”麥文傑問。
“大概一個星期後吧,先辦一下手續,訂一下機票。”
“這個月16號我有一個去香港的航班,你就搭我的航班去吧,機票我來搞定。”麥文傑邊看著手機上的日曆邊說。
“好。”肖宇點了點頭。
杭州飛往香港的航班上,起飛前,肖宇坐在座位上,看著穿著製服,在機艙裏來回走動並檢查著行李艙的麥文傑。
“先生,請您係好安全帶。”麥文傑漸漸走到肖宇的座位旁,故意裝作不認識似的對肖宇說。
“不好意思,怎麼係啊?”肖宇惡作劇地朝麥文傑笑了笑。
“用手係,先生。”麥文傑一本正經地說。
飛機在兩個小時之後,安穩地降落在香港國際機場。
的士車載著肖宇和麥文傑在沿海公路上奔馳著,車子漸漸駛進繁華的香港市區。嘈雜的九龍,到處都是擁擠的人潮和外表斑駁的高樓。而神學院卻隱匿在這一片喧囂之中,的士車駛進九龍塘附近一片僻靜的區域,肖宇看到了幾棟外表粉刷著白漆的低調建築,白色的圍牆上,貼著五個金色的繁體字,香港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