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漳洹猶覺淺(5)(1 / 3)

然後,兩人閉門密談。一個是不顧一切要拯救被困於深宮中的明君,並決心以暴力強行推進改良大業的熱血黨人,一個是手握精兵,且身為維新圈兒裏的“強學會”會員的壯年將領,兩人一文一武,均是受“聖上”信任的漢人精英,歲數相差也不大(時譚三十二歲,袁三十九歲),故應能談得來。

不期,古廟夜談之後僅兩天,慈禧太後即從頤和園返回宮中宣布親政,而主持新政僅百天的光緒皇帝卻戚然被囚——“戊戌變法”慘敗。

兩位夤夜密談者,一個和其他五位維新同誌頭滾菜市口刑場,成了千古凜然的烈士;一個則在民間的罵聲中不斷被拔擢,直至位極人臣的第一漢官。兩位密談者的結局真是相去天淵!

我盡管自忖對北京有些熟了,但對譚袁密晤過的法華寺究竟在何處卻一無所知。讀到的相關書中,說起發生在那座古寺中的密談,已十分翔實,但說起其具體方位,均語焉不詳。

某次去潘家園 “淘”舊書,滿載而歸途中,車經天壇路,驀然見到路牌上有“法華寺”的地名。但箭頭指處,是一座大棚化的農貿市場。

停車暫借問,或恐有遺存?一位老人遙指樓群裏,慨歎:有座古廟來著,早沒啦!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我遂對法華寺不存念想,隻道是該寺已在火柴盒式的居民樓群中與世長辭矣。

然而,就在全然無意間,我結識了北京市東城區文物管理所的所長李誌誠先生,他的一番話讓我頓感柳暗花明。老李點撥道:你要看的法華寺不在南邊,就在我們東城,老北京的法華寺不止一處。

他不光很熱情地接待了我,而且還馬上安排屬下李繼寶專程陪我前往其“勢力範圍”內的法華寺舊址探看。於是,原以為早已辭世了的古刹,瞬間複活了。

對了,不能不交代的是,這一次,老天爺還是沒忘朝我頭上灑點陰雨,而且,這回已經是酸雨了——滴在身上和車窗玻璃上的,都是泥黃色的點子。大自然雖寬大無邊,但偶爾也會朝無休止地折騰他老人家的某個地區的人類來點小懲戒什麼的。

文管所的司機輕車熟路,一會兒就把車開到了王府井大街的北口,向東稍拐,便轉到了華僑大廈的停車場。

正疑惑,小李已領我從停車場後門出去,走進一條小巷。

“到了,就是這個大雜院兒。”他停在了一個極不起眼的小門兒口。

我留心了一下破門框上的小紅門牌——

多福巷44號。

中國的寺廟都是坐北朝南,法華寺應不例外。隻是,眼前的一排排毫無套路的老房子擠在一塊兒,分不出個東西南北來了。往院裏走走,我才明白,我們是從最北邊進入了原先的法華寺——我走曆史的後門了。

從後往前看,滿目傷心景。

早沒了大雄寶殿和東西配殿,隻通往東邊院落的廊門上方有些失了色的畫梁。一戶擠一戶的陋室把個京都名刹塞得滿滿當當。從昔日神祗們住的殿堂飛簷往上看,北麵的華僑大廈岌岌乎壓在頭頂。

小李三拐兩拐就把我領到了大雜院兒的最南端——一條隻容一人通行的細巷裏。躲過身旁一輛輛自行車和頭頂一件件晾著的衣衫的羈絆,他佇足一方巨石前,指點:這是整個廟裏留下的唯一文物了。

側看不知何物,近前方知是碑,且是“大清乾隆四十三年仲秋吉日”所立的龍首大碑。

碑身稍前傾,似有一臂之力即能推倒。石趺半埋土裏,正是淪落風塵狀。旁有廢棄的大缸、破桶、煤池相伴。

此碑一旁,尚有半截古碑,顯然是故意砸斷的,埋在土裏,碑身上什麼字也看不出來了。

碑後褪了色的木門吱呀開啟,一位婦人探出頭來問:幹嗎的?小李申明:文物檢查。婦人乃退回宅中。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法華寺已經破敗至如此模樣了!

東華門外二裏許,豹房巷有古刹法華禪林,明正統間,內監劉通舍宅創建……

我艱難地摸識著那塊完整的大碑的碑文,約略明白了法華寺的身世。

豹房巷即如今的報房胡同,即法華寺正門所在的那條東西向的小街,因明朝皇家曾在此豢養豹子而得名。該廟是明正統年間一位叫劉通的太監舍棄自家而興建的寺廟。明正統年間至今,已有五百五六十年的曆史了。“國朝二百餘年間中迭有廢興……”,已經漫漶了的刻字隱約透露出其身世的磨難。旁邊那塊已經被毀成半截的古碑,也許正是劉通當年創建此寺時的遺物。

法華寺最富神秘色彩的,當然不是它當年是如何如碑文所稱的“規模宏敞”和“煥然增麗”,而是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三(1898年9月18日)深夜的那次引人遐想的密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