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東廠胡同有遺德(6)(1 / 3)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北伐軍的槍炮聲中,黎元洪的遺體被安放在漆著黑漆的楠木棺材裏,他的壽衣既不是傳統的長袍馬褂,更不是一身北洋將軍的戎裝,而是那身大總統禮服,胸前還綴著大總統的金質徽章——他自認是無愧於這一職務的。

他的死,何嚐不也是北洋時代壽終正寢的象征?

他死後的第五天,國民革命軍進入北京;第十天,國民政府通知中國駐外使館改掛青天白日的新國旗;第十七天,直隸省改稱河北省,北京市因失了京城地位而改叫北平。盡管奉軍還在張作霖之子張學良的統轄下,但是,北洋時代真的結束了。

推翻了“反動軍閥政府”的國民黨政權,對擔任過這個政府首腦的黎元洪表示出了不小的敬意。因為,他們於這位下台元首之死有難逃之責——北伐軍打到魯南時,先要沒收黎元洪的中興煤礦(今棗莊煤礦),後又向該礦攤派軍餉一百萬元並限期繳清。在北伐的大本營廣州當國民黨中宣部代部長的毛澤東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黎氏等中國大資產階級來說,革命就是綁票。遭綁的黎元洪受此重創,心緒大壞,在馬場看賽馬時忽然昏迷,幾天後便溘然辭世。

6月8日,戰火尚未熄滅之時,國民政府就頒布了優恤令:

前大總統黎元洪,辛亥之役,武昌起義,翊讚共和,功在民國。及袁氏僭號,利誘威脅,義不為屈,凜然大節,薄海同欽。茲聞遘疾彌留,猶廑(勤)國計,追懷遺烈,愴悼尤深。

所有喪葬典禮,著內政部詳加擬議,務示優隆,以彰崇報元勳之典。

此令。

他的那位國士朋友章太炎則以一副挽聯說盡故人一生:

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佞寇豈能幹正統;與五色國旗俱盡,鼎湖一去,譙周從此是元勳。

“佞寇”不言而喻,“譙周”則是三國蜀漢的一位大學問家,寫《三國誌》的陳壽即其弟子,但其力勸後主降魏的行為一直被後世史家詬病。章夫子此處用譙周的典故,意在暗諷那些在北洋及國民黨時期都能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的所謂“政壇大佬”。

令人意外的是,同在天津洋人租界裏當寓公的段祺瑞也趕來吊唁。兩位北洋老人,互不原諒久矣,雖說同居一地,老死不相往來。但聞黎元洪過世,剛強的老段卻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他麵對長眠了的政敵,不禁老淚縱橫!

用國民政府提供的萬元喪葬費,家人們把這位喜歡西方文明的前總統安葬在了他在德租界特別一區中街的“黎氏容安別墅”院裏,墓為西洋式的。

大殮之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及第二、三、四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共同在北平發起公祭儀式。北海公園成了吊唁場所,新紮的素彩牌坊上綴滿白花。牌坊上的橫批沒什麼新意,就是這種場合常見的“名垂千古”四個大字,倒是兩邊的挽聯言簡意賅,分別是“首義”和“護國”,隻四個大字就把他畢生的功勞都濃縮在裏麵了。蔣總司令用一場過於莊重的祭奠來彌補自己對共和元勳的虧欠。

五年之後,黎元洪與正妻吳氏的靈柩遷往武昌暫厝,兩年後的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11月24日,國民政府以國葬的最高禮遇安葬了這位前政府的元首。是日,全國下半旗,停止娛樂活動。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題寫了“民國元勳”匾,國民黨中央、軍方、各省市代表、外國人士,以及多達五萬多名武昌民眾參加了這一遲到的葬禮。

九泉之下的黎元洪,終於受到了官方和民間的一致褒獎。

後來,我曾找過天津河北路二百八十三號,史料上記載,那是原英租界茂盛道上的黎元洪舊居的地址。但見車流湍急如汛期之海河——此址已拓寬成了天津市內的交通幹線,哪裏還有半點民國建築的影子!

黎元洪在天津的另一處遺宅也不複存在,據知現址是煙台道上的兒童影院。

那座在原英租界裏占據了好大一片地的黎公館,是黎元洪的第一處天津住宅,有四幢小樓,共一百七十一間屋,可見其公館之闊綽。幾座小洋樓中,最有名的乃戲樓。每到傳統節日與辛亥革命周年日,黎元洪便廣請賓朋來家看名家唱戲,他念念不忘他是“民國一分子”。後來,那條街上的北洋舊人的寓所越來越多,抬頭不見低頭見,使他不得開心顏,他才又往德租界另購地皮建起新宅。新公館建成後,他的元配夫人留在舊宅居住,他隻在逢年節時才過去邀請故舊賞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