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舊居及其他
上海篇
冬日的雨,總是不大不小地淅瀝著,而且,沒完沒了。
江南的冬,其實比北方還難過。它沒有詩意的雪,卻有俗氣的雨,一天到晚沒個停,淋得人渾身上下濕漉漉、潮乎乎的,心也發冷。
沒有火爐或暖氣的南方,往往讓人無法躲避寒冷。
沒完沒了的雨。而且,數這一次最慘。2000年1月7日這天,我從上海的新亞之星酒店一出門,就被霏霏冬雨追上了,沒走多遠,已頭臉如洗,鞋襪濕透。走在淮海中路上,越走越冷,越走越狼狽,心中的本來挺旺的希望之火,竟也隨著霪雨的浸潤而幽幽欲熄。我忽然對自己的上海之行感到有些後悔了,因為我想看的這個人總是躲在曆史的陰影之下,讓人隻能感受到其存在,卻看不到其真實的麵孔。
你,段祺瑞,北洋時代的強人,風雨中,我找你幹嗎?
共和國的所有教科書上都將段祺瑞認定是曆史的罪人——反動的北洋軍閥代表,皖係軍閥首領,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殘酷鎮壓了“三一八”愛國運動的劊子手。因為中學語文課本上有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我牢牢記住了大軍閥段祺瑞的名字。學而優則“農”(下鄉插隊務農)的時候,整天翻閱縣裏發給知青點的十幾冊單行本的魯迅作品集,在背誦了一堆魯迅式的警句的同時,我更加深了對段祺瑞的憎惡。因為魯迅在若幹篇傳世的雜文中,對下令屠殺學生的段氏痛責不已,甚至稱1926年3月18日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在隻能聽到一種高分貝吼聲的時代,人們失去了正常的辨聽聲音的能力。
返城就業之後,我曾在駐軍家屬院裏住過幾年。江山是軍人打下來的,所以,駐軍機關和家屬院往往占據著每座城市最好的位置。我所在的大院就在青島有名的風景療養區東端。門前一條土路,從市區唯一的佛廟——湛山寺蜿蜒下來,直通大海。
這條路叫芝泉路。
芝泉路是青島僅有的幾條不以國內地名命名的路。它曾讓許多對青島曆史有興趣的人感到困惑,因為島城的路幾乎全是用省、市、縣名命名的,而中國並無“芝泉”縣。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悟出這定然與段祺瑞有關時,疑惑才渙然冰釋——段祺瑞,字芝泉。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似乎成了北洋要人們下野後不約而同走上的一條黃昏路。從“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凜凜屠夫,到終日吃齋念經的佛門弟子,失意了的將軍們極為難得地靜下心來,讓嫋嫋香火填充因屠戮太多而產生的內心空虛。
青島的湛山寺,就是當過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的葉恭綽發起募款興建的,現在嶗山名景“潮音瀑”那三個大字,即葉氏來青時所題。上世紀30年代,主政青島特別市的市長沈鴻烈,正是北洋時代的東北海防艦隊司令。因而,晚年自號“正道老人”的段祺瑞便應湛山寺住持倓虛法師和葉恭綽、沈鴻烈等北洋故交之邀,從上海專程來青島,為這座正在籌建的新剎捐款。為了紀念段氏的這次施善,青島當局便把湛山寺前的新路命名為“芝泉路”。我自以為是。不過,僅因區區兩百元捐款,便把一條修在青山碧海間的新路名回贈給施主,顯得太過慷慨了吧?後來,我才想明白,當年的青島主政者執意要把“芝泉”雕刻於路名中,還有更深的酬謝之意。
青島芝泉路,是全國唯一以段氏命名的馬路,修建於20世紀30年代中期,因段祺瑞的字在1949年後鮮為人知,故保留至今。
於是,青島市區就有了兩條以人名命名的路,一條是全國哪兒都不缺的中山路,一條即絕無僅有的芝泉路。
嵌著“反動軍閥”的字的路名竟然一直保留至今!顯然,共和國時代的人們從來沒意識到島城的數千條路名裏會隱藏著這麼一個險惡的“千古罪人”!曆任主政者的無知竟然也能讓曆史真相幸存。
上海的淮海中路也曾暗藏“曆史罪人”。這條位於舊時法租界內的十裏長街,曾以“霞飛路”揚名四方。“霞飛”不是一種美麗的自然景觀,而是一位法國元帥的名字(Joffre)。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這位法軍總司令率法軍戰勝了強大的德軍,為法蘭西和自己都贏得了巨大的榮譽。歐洲人愛以名人名字為路名,於是,上海法租界裏這條最長的大街,就被租界當局命名為霞飛路。抗戰勝利後,中國政府收回法租界,此路改名林森中路——林森乃抗戰時死於車禍的國民政府主席,和段祺瑞一樣,在新中國的語境裏,也是反動政府的頭麵人物。到了1949年春天,解放軍華東野戰軍挾淮海戰役大勝之“剩勇”(毛澤東詩:宜將剩勇追窮寇),一舉攻占了大上海,“華野”司令員陳毅成了共和國首任上海市市長。為向新市長致敬,此路遂改為淮海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