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鄉人空餘涕淚;
黃花晚節尚想功勳。
因皖籍鄉賢過世,馮副委員長涕淚橫流,也算懺悔了一把吧!馮氏是安徽巢湖人,正宗的北洋派軍人,但直到當上陸軍巡閱使時,也沒攀上老段。後來北京政變成功,想起了“鄉人”,便親自跑到天津,與駐軍那裏的張作霖攜手到“芝泉老”家裏一番懇求,請出了老段。但一年多後,馮軍又發動兵變,直欲加害段氏,由此馮上將軍留下“倒戈將軍”的惡名。如今,死者長已矣,他的挽聯讓人頗有些感慨。不過,他沒到上海來吊唁。
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汪精衛的代表褚民誼、軍委會委員長蔣中正的代表吳鐵城、軍事參議長陳調元(正是段公府的主人)、外交部長張群(保定陸軍速成學堂的學生)、具體負責政府與逝者聯係的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合肥籍同鄉)等眾多黨國要人,與專程南下的一批北洋政界人物(多為總長級舊友),絡繹抵滬。本在申城的上海聞人們,如三年前接他南下的銀行家錢永銘,如虞洽卿、杜月笙、張嘯林、王曉籟等民間社會的大佬,更捷足先登,接踵而至,吊唁逝者。凡段氏親屬、管家、仆役及學生,一律著白布孝服,引人注目的是外交部長張群也以學生的身份穿著孝服站進了弟子行列,其他各界,均以黑衫、深藍馬褂到場。場麵極盡肅穆。那份寄語生者“八勿”的遺囑,被擺放在了遺像前,令每位讀罷的憑吊者唏噓不已。
三日之後,段氏按佛教禮儀大殮。
就在上海的段公府裏舉行繁瑣的宗教儀式的時候,南京的國府第二十五次常會如期召開。會上,馮玉祥主持通過了國葬段氏的提案。前麵說了,整十年前,正是馮發動了一場欲加害段氏的未遂軍事政變,今天,他卻成了國葬段氏的提案人之一;國府委員於右任也是提案人之一,十二年前,正是他作為孫總理的特使到天津說服了老段,才使段、張、孫三角聯盟鬆散地組成;另一位提案的國府委員丁惟汾,則是“三一八”當天到執政府院裏找領導對話未果的四位代表之一。蓋棺論定,黨國要人們對“段芝泉先生讚成共和,再造民國”(提案語)的欽敬顯然已經超越了個人恩怨。
大斂當日(11月5日),國民政府公布了《國葬前臨時執政段祺瑞令》:
前臨時執政段祺瑞,持躬廉介,謀國公忠。辛亥倡率各軍讚助共和,功在民國。及袁氏僭號,潔身引退,力維正義,節概凜然。嗣值複辟變作,誓師馬廠,迅遏逆氛,卒能重奠邦基,鞏固政體,殊勳碩望,薄海同欽。
茲聞在滬溘逝,老成凋謝,惋悼實深,應即特予國葬,並發給治喪費一萬元。生平事跡,存備宣付史館。用示國家篤念耆勳之至意。
此令!
這一天,全國下半旗誌哀。老段身後,誠可謂“哀榮之極”。
巧合的是,段祺瑞是與當年痛罵自己不已的原教育部官員周樹人(魯迅)同年同季死於同一座城市的,隻是比段氏年輕十六歲的周氏早走二十幾天,年僅五十五周歲。眾多的左翼文學青年們走上大街,給故去的思想導師的遺體覆上了“民族魂”的挽旗,悲憤地把喪禮當成了又一次反政府的遊行示威。這是當代的國人已經十分熟悉的史實了。
然而,人們隻知民間操辦的魯迅之死曾轟動上海灘,卻根本不知道官方發喪的段祺瑞之死也曾是大上海乃至古都北平的盛極一時的場景。教科書對史實的記憶從來都是有選擇的。
本來蔣先生對“芝老夫子”的歸宿是有安排的,政府已經出資二十萬元在安徽黃山購得一方“風水寶地”,想讓段氏葉落歸根。不料,死者長子段宏業不同意此方案,執意要將父親送回北平安葬,理由很正當:故大人平生多在北方生活,一世事業,均在京師。國府遂不再堅持原議,仍以最高規格將段氏之靈以專車送往北方。
段祺瑞終老在日本侵略者還未到達上海之際,晚節未受汙抹,生命的句號還算圓滿。
段氏死後,這偌大的房子頓顯空蕩。段公不在矣,“段公府”自然無法按既定待遇維持下去了。於是,國府又為其遺屬在另處安排了新居,每月致送五千元補助,以繼續保持政府對逝者的敬重。
蔣氏對段氏的關照,堪稱完美故事。對昔日的師長的真心敬重,與對思想死敵的寬容大度,再與對退出政壇的元老的應有禮遇,攪和在了一起,讓人看到了蔣氏的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段祺瑞走了,霞飛路上的這幢收藏著北洋巨頭之謦欬與足音的老房子,又歸了盛家。抗戰勝利後,逐年衰落的盛家把這座花園洋房賣給了蒸蒸日上的著名的榮家。直到共和國時代,此房產才不再為私人所有,成了上海市政府外事辦公室的轄地。等到我來時,這裏已是日本總領事租賃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