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曾有槍不止十萬,有錢不止百萬,可見成敗並非槍炮與金錢。我如願引外援借外債,何必待到今日!中國的事應該由中國人自了。
風頭最健時,他拒絕了蘇聯人的拉攏;窮途末路時,他摒棄了日本人的誘惑。民國以降,如玉帥般一片冰心對國者,有幾人?
悲情吳佩孚!
他太固執於傳統觀念了!
無論“主公”如何無能,如何折騰,他決不製止,更不會取而代之——朝野無人不曉:曹大帥正是倚重了吳子玉才得了江山。但在曹錕匆忙走進中南海成為國家元首以後,他這個頭號功臣卻躲得遠遠的(退回洛陽),決不肯犯上作亂。
無論局勢如何變化,他決不改弦更張——當初驚悉第三路軍總司令馮玉祥叛變、本軍形勢危急之際,日本顧問岡野增次郎焦急地勸他速與昔日的老師段祺瑞攜手對付危局,老段恰好也派來代表與之接觸。他卻大談起“千古不磨之成文憲章,即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八德”,堅稱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堅決不做違背四千年“成文憲章”的事。
無論叛將如何討饒,他決不寬恕容納——馮氏發動第二次政變後,滿以為驅逐了段祺瑞會使吳佩孚高興,國民軍將領通電要全軍投靠吳氏門下,吹捧“吳玉帥”有“命世之才”,並表示:“此後動定進止,惟吳玉帥馬首是瞻。”但他接到通電後,卻隻批了四個大字“全體繳械”,愣是把送上門來的大禮擲出門外,生生逼得國民軍變成一塊又砸回來的石頭。
無論外力是否可借,他決不稍加利用——蘇聯人、日本人都沒住聲兒地拉攏他,都想賠本武裝他的部隊,但被他一概拒絕。在這一點上,他既不如蔣介石,也不如馮玉祥,人家是借了“老毛子”的資金壯大了自己,然後,再翻臉不認人。
隻要他不那麼“堅持原則”,隻要他稍微通融一下,他本人的命運乃至北洋集團的命運,都極可能因而改變。
惜乎哉!從這一點來看,他吳子玉至少晚生了兩千來年!
不過,即使在春秋時期,這種坦蕩蕩的君子做派就已經成為社會上的笑柄了——那個“仗義”得非得等敵國的軍隊上岸列好陣後再出兵的宋襄公不就是個例子?那個一邊整理著被砍歪的帽子一邊嘟囔著“君子死,冠不免”的孔夫子的學生子路不也是個例子?無論古今中外,在政治舞台上,不講權術的演員隻配出演悲劇角色。
關於吳的個人悲劇,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民國史》(第二編)中有一段中肯的評論:
即便是吳佩孚這樣“知書達禮”的“儒將”,也是滿腦子的封建思想。他最崇拜關羽,在“上下”、“尊卑”、“主從”之類封建道德束縛下,他明知曹錕當總統的時機尚未成熟,雖曾極力表示反對,但終究不能不服從他的那個昏庸的上級。吳在直係三派中兵力最強,曹錕實際上不是他的對手,但吳就是不敢取而代之,始終被曹氏家族牽著鼻子走,最後一同走進火坑,成了曹錕的殉葬品。
這本書是1987年出版發行的,那個時候就能在這樣一部權威的“史”中“偏袒”一個前朝軍閥,可見吳佩孚的下場著實有些讓人惋惜。
不過,隨著蘇聯關於中國問題檔案的解密,我對吳佩孚有了更深的憐憫:難道,在那樣一個紛亂而貧窮的時代,不管是誰走上政治舞台中心,不依靠某一強國,就真的不能實現統一中國的夢想?就真是必然要走向滅亡?
這也許就是吳佩孚成為悲情人物的最根本的原因!
現今已成孤島的白帝城裏,了無吳氏遺跡。廟裏有三國時期蜀國王侯將相們的塑像,廟外有罕見的周恩來題寫的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全詩,亭柱上鐫有杜工部“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聯句,唯在此居住時間最長且有過峻拒倭寇拉攏的壯舉的曆史名人吳子玉銷聲匿跡,盡管他在此書寫過大量的詩文。
現在的西洋樓,門外掛著“奉節縣白帝城文物管理委員會”的木牌。一樓是賣白帝城古碑拓片和當地書法家作品的門市。我沒興趣。想登二樓一覽,總以為吳氏會把英雄末路的心態鐫刻在哪層樓的哪根柱子上。有人在窄而陡的木樓梯口攔住我,用麻辣味兒十足的川語說:要看哪一國(個)的字嘛?要買就在一樓買好嘍!
在白帝城,我沒找到一頁與吳佩孚有關的紙——無論是遺碑拓片還是文字介紹。人們用政治的橡皮把他的遺痕擦得幹幹淨淨。
上世紀的民國初期,“吳佩孚”這三個字是無法擦掉的,報章上隔三差五地就會出現這個名字。這是個讓很多人看了高興又有很多人看了不舒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