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張作霖身著便服,態度瀟灑,謙恭有禮地在門前迎吳,見麵時高喊“大哥”,作揖為禮,即導吳入室。(穿便服是精心設計的,如此相見,一是為表兄弟情分而非軍務公事,一是為行禮方便——如著軍裝則須行軍禮,部下應先向上司舉手致敬,問題是,兩人誰是上司?)。
坐下後,張即開口說:“過去一切錯誤承兄弟海涵原諒,實感終生有幸。”(直奉雙方的幕僚們已經把吳對張的諒解傳達回來,故老張要表示感謝。)
吳說:“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瞧!吳大帥也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接著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隨即轉入正題(即部署北洋各軍全力對付國民黨北伐的戰事)。你看,這個吳秀才是夠厲害吧?
中國近代史上不乏書生帶兵大獲成功的例子,前清的曾國藩是一個,李鴻章是一個,無疑,民國初年的吳佩孚也算其一。
然而,由於打著“三民主義”旗幟的敵手蔣介石一手抓進攻,一手抓收買,且兩手都很硬;也由於沒有政治信仰的北洋部將們不是期冀保存實力便是向往升官發財,結果紛紛轉向,竟把槍口瞄向了自己。如此一來,僅一年,當年的“常勝將軍”就一敗塗地!最後,竟連經營多年的大本營洛陽也呆不下去了,他不得不率其眾多親隨與衛隊旅一路撤退。退至武漢,又被多年的老部下攆走!走投無路的他隻好乘舟溯揚子江而上,一直退進四川,才在楊森的收留下安頓下來。
被北京政府授予“森威將軍”的楊森,本非正統北洋軍人,是吳佩孚主持大局後陸續提拔其為陸軍十六師師長、川軍第一路總司令、四川省省長的。知恩圖報的楊將軍把三峽口上的奉節白帝城倒出來,請吳大帥在此安居。不料,國民政府的通緝令馬上追來,而拒不從命的楊森,後來竟被國府以“庇護吳逆佩孚”為由免去本兼各職!民國人物,多有傳奇,見利忘義賣主求榮者多也,舍己感恩義薄雲天者亦不乏其人。
我曾三上白帝城。
長江三峽最誘人的曆史遺物是懸棺,而白帝城可算是萬裏長江上的最大一具懸棺——多少曆史朽骨和秘笈被永遠封存於這座小小的江山之巔了。劉備托孤於諸葛亮後,在此一命嗚呼,恢複劉漢王朝的宏願自茲飄落江底;後來,落魄的杜甫氣喘籲籲地爬了上來,望著一江濁浪和無邊落木,肝腸寸斷地吟下了一堆千古絕唱,一代詩聖用詩句宣告了他對世間的絕望;而近代建於白帝廟西側的那幢小小的西洋樓,又像活棺材一樣悶住了吳子玉這位失意大將軍的衝天豪氣,使他反反複複聞到了劉備、孔明、杜甫這些落魄國士之陰魂的幽泣。
這座位於白帝城之巔的“永安宮”附近的三層西洋小樓,原是一位川籍小軍閥建的,因周身塗白,故被當地人稱為“白宮”。白宮的建築風格與朱壁飛簷的白帝廟極不協調。在遭受一連串的背叛之後,吳佩孚隻得率親兵入川借地安身。楊森將軍安排吳大帥在此居住,圖的是客人“永安”。
巴山蜀水,派係林立,軍閥眾多,楊森隻能讓吳大帥屈就於遠離城市的小山頭上。如此一來,吳大帥就像白帝廟堂裏的眾多三國偶像一樣,被東道主供奉起來了。
老吳不是阿鬥,明白自己的處境,便天天聽滔滔江水低哭,看森森夔門緊閉。這位風骨嶙峋的丈夫,對成為王、敗為寇的道理理解得透著呢!於是,他一次次用詩來檢討自己,意氣頗低沉。
且讀以下三首:
我昔屠刀未放下,氣吞七雄小五霸。
寧知世事不可為,剛愎自用遭人罵。
往事不堪重提起,魂魄收入詩囊裏。
世外有世天外天,從前種種昨日死。
曾統貔貅百萬兵,時衰蜀道苦長征。
疏狂竟誤英雄業,患難偏增伉儷情。
楚帳悲歌騅不逝,巫山淒咽雁孤鳴。
匈奴未滅家何在?望斷秋風白帝城。
他終於承認自己失敗了,因為“剛愎自用”,因為“疏狂”。他想起英雄末路的項羽,感歎自己未能與敵寇搏殺的遺憾,最後,是一聲長歎:從前的一切,都已經死了!
單從“言誌”來講,他比別的下野軍閥強,他能把心裏的苦悶抒發出來。
日本人聞訊,以為有隙可乘,遂由第一遣外艦隊總司令荒城二郎和海軍駐滬特務機關長佐藤秀乘快艇逆水而上,專程登上白帝城拜訪吳大帥,表示願供私人借款一百萬元和無償贈予十萬支步槍、五百門鋼炮、兩千挺機關槍連同彈藥,支援他東山再起。
不料,吳子玉語氣堅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