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8)(3 / 3)

吳的人格魅力,確也令不少人折服。有一例證:北伐軍攻堅武昌時,一位吳軍的軍長死守城中直至被俘。勝利者責其不該為吳氏賣命,該軍長卻答:吳大帥的主張可能不對,但其人格令我信服,且對我有知遇之恩,故本人明知城不可守也要為他而戰。勝利者感其對吳氏的忠義,非但未加害這位軍長,反而將其釋放。

古人重義,義薄雲天。無論是那位守城之將,還是這位守墓之將,能對故主如此忠心,該是何等的堅忍啊!那位敗軍之將,後來窮死津門;而這位守墓之人,卻不知所終,結局無法不令人懸想:試想一下,一位孤獨無援的神秘老人,默守著故主的一丘圓墳,春秋倥傯幾十載,不惜黑發人熬成白發人,這是怎樣的傳奇!

一行人悵然回到路上。

回望吳墓,空寂於荒原之中,周圍隻有寒風狂搖枯枝。

然而,我突然看出,它不似碩大的饅頭,更不是什麼碉堡,而是活脫脫一具堅挺的陽物——

它上圓下粗,茁立於天地之間,任寒流摧之暖風熏之,卻堅持著不肯倒下。好硬朗的一條生命之根!好剛強的一道曠野奇景!誠若當年蔣中正先生所讚:“屹立如山,不移不屈。”

當初困居白帝城時,像一千多年前在夔門長歌當哭的杜甫一樣,吳佩孚也在懸崖上麵對茫茫大江抒發過連篇的感慨,他的長詩《萬縣西山放歌》的最末一篇,是一首很悲涼的短章:

他年容吾一 土,不須伐石姓名敘。

自古聖豪幾墳塋,茫茫煙蔓尋何處?

冬季村野,斜陽荒塚,能不暗驚這位吳子玉先生的讖語?

看過吳佩孚的墓次日,正是星期天。早晨,我在北京潘家園的舊書攤上“淘”得了一本線裝的小冊子,發黃的封麵上題著《日食參考說》,作者署名“吳佩孚”,名下附一紅章,是陰文“吳佩孚印”。攤主索價三百元。

我有點暗驚與這位山東老鄉的頻頻相遇,便從塑料套中取出此書。翻開扉頁,褪了色的鋼筆字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

一九三八年六月七日於北京什錦花園一一號公館客廳親贈壽泉

這是作者死前半年題贈別人的。

壽泉其人,恐係山西政壇元老、閻錫山的老哥們兒溫壽泉也。溫氏早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也是名揚一時的“亂黨”骨幹,辛亥革命時他在太原與閻錫山共同領導了晉省的光複,閻為山西軍政府都督,他任副都督,足見其功勞之偉。南京政府建立後,他被授予軍事委員會委員、陸軍部中將參議,淡出軍政界,後在晉軍主力傅作義部任高級顧問,估計掛名領薪而已。抗戰爆發後,京津一帶正是閻錫山的第二戰區的勢力範圍,所以,溫將軍在自家的地皮上造訪什錦花園的主人是很自然的。溫先生後來並未跟老友閻錫山步步南撤,倒是跟傅作義留在了北京。共和國成立後,傅將軍被共產黨人尊為水利部部長、國防委員會副主席,溫則成為北京市人民政府文史館館員,於1955年病逝,終年七十五歲。以其人終老於京華寓所、大陸又迭遭政治運動洗劫來看,此書流散於坊間亦屬正常。

我一點兒也不懷疑此書的真偽了,隻想把屬於這個人的東西一並收藏起來,便以二百元的還價成交,欣然成為此書的主人。

說實話,這類說天象的文字很難讀,我也向無興趣,但第一頁文字還是嚇人一跳:

緒 言

餘解經至桓公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適當國曆六月下旬。因思十九日日食。當夏曆之五月朔日。即周時之七月朔也。故解經畢。加以附件。以備中西測算家之參考焉。

蓬萊

吳佩孚啟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天運 丙子年五月初七日

雖說篇中的古典標點讓人一頭霧水,但我已經約略知道這是我的山東老鄉吳子玉在準確地解讀兩千七百多年前的一次日全食史料,並記錄下自己觀測到的最新一次日食(1936年6月19日)的情形了。

解讀這半人半神的“天語”, 遙想他漠視身外囂塵,專注地鑽研九霄之上的奧秘的身影,能不對這超然且凜然的作者肅然起敬?

2001年1月29日完稿

2005年7月16日修訂

2011年7月30日重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