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娜娜,說,娜娜,說話要連貫一點,就昨天說你去醫院看病那一段就很有邏輯,今天怎麼就邏輯混亂了?

娜娜說,昨天是說故事,今天是說感情,說感情當然就混亂了。我說到哪裏了,哦,孫老板,你先說,你覺得我今天給自己化的妝怎麼樣。

我端詳了兩秒,說,真的不錯,比那天衝進我房間漂亮多了,那天你如果化妝成了今天的樣子,我就多給你一百。

娜娜馬上微微從座椅上騰起身子,說,對了,說起錢,還給你,被你逮住了,我就不黑你的錢了。你給我的錢,我隻花了六十,在凱旋旅店住了一晚上。

我說,為什麼你隻要六十,我住進去就花了九十八。

娜娜說,你們男人就是不會過日子,你可以砍價的嘛。我就在那裏砍了好長時間。我說我先住一天,看看好不好,然後我有可能長包一間房間,她就六十給我了。唉,我們真是傻x,早知道這樣,在凱旋旅館開一個房間就好了,還浪費一間房間。唉,對了,昨天晚上我還老想起你,不過你別誤會了,我不是喜歡你,我就是覺得挺難受的,你想我麼?

我說,我沒有。

娜娜說,嗯,那就好。我看過很多男人的,想你也不會喜歡我,我也就沒動那個念想。我見過的男人也有這個數目了。

娜娜說著張開了自己的手掌。

我說,五位數。

娜娜說,白癡,你當我機器啊,哪有那麼多。幾百個得有吧。

我說,那你把手張開幹什麼?

娜娜說,哦,我在看掌紋。你看我的愛情線,算了,你還是開車吧,別看了,你看我的愛情線,它和事業線繞在一起。不過我的生命線很短。你看就到這裏,大概三十歲,不過在這裏,你看,哦,你管你開車,別看,就是這裏,這裏會有一個新的分支。這就是我的孩子。嘿嘿。對了,跟你說回孫老板的故事,其實我和孫老板也沒有什麼故事,他每次來都要和我試鍾,看看我的水平有沒有提高。我本不應該要他錢,因為他過來,老板娘也不會抽成,但是我每次都要問他要十塊錢,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說,為什麼?

娜娜說,因為如果他給了我錢,我心裏就舒服,我們就是做生意的關係,隻有我的男人可以上我不付錢,但他又不是我的男人。雖然老板娘和他也沒什麼感情,但是他又不可能跟人家離了跟我走,我怕我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我一定要收錢。

我說,你真怪。

娜娜說,直到有一次,我徹底崩潰了,我哭了一天一夜,那次完事了,他告訴我,冰冰,哦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叫冰冰,他說,冰冰,對不起,錢包忘車裏了,今天就不給你錢了。我當時就急了,說不行,你再掏掏口袋,哪怕一毛錢都行。孫老板說,我光著,哪裏來的口袋。我當時就把衣服給他拿過去了。他掏了半天,說,冰冰,我今天真的沒有帶一分錢。真的沒有。我聽到這句話,當時就不行了。我抱著他哭,哭得他都傻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傻掉,你知道孫老板是一個很鎮定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不知所措那種樣子,我眼淚全都沾在他的身上,他說,冰冰,對不起,我真的沒帶錢,下次我給你補上。我說,你這個白癡,你怎麼可能懂。

我說,我也不是特別懂。

娜娜雙手撐著扶手箱,說,是啊,你怎麼會明白,幹我們這一行的,身體都給了人家,總得給自己留點什麼。我有一個姐妹,死活不肯用嘴,她就是要把嘴留給他以後老公,結果一次一個男的喝醉了,弄半天不行,那男的非要讓她用嘴,她不從,被那個男的打的,十天以後才來上班。警察都來了,後來他賠誤工費,可你知道我們這算什麼工作啊,怎麼算誤工費啊。有一個姐妹,從頭到尾都必須用套,這倒好,幹淨,她說隻有她老公才能不用套,但問題是這樣的話收入就特別少,熟客也不喜歡你,以後也不點你,你的點鍾少了,都不一定能留下來繼續幹,大家都不是那種長得如花似玉的,還不是靠著敬業的精神麼,你說是麼,你不滿足客人,你又不是大美女,你說這怎麼弄。你說我出道的時候多傻x嗬嗬,什麼都不知道,我能給我以後老公留什麼啊,我什麼都沒能留下,留一個不知道爹是誰的孩子?我該用的地方都用了,我隻能安慰自己,說以後給我的男人唯一留下的福利就是,上我不用給錢。但是孫老板,這個王八蛋,他居然沒有給錢。

我聽著久久不語。

娜娜怔怔得看著前方,說,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想去找他,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你說這一路上這麼多的縣城,這麼多的房子,他在哪一棟裏呢?

我說,可人家有老婆了。

娜娜說,我可以的。我沒問題的。你說我們到這個世界上來一遭,不就是為了找個喜歡的人,有個孩子,這就可以了。我就是不幸,這兩個沒能結合起來。我可能跟你這麼說顯得非常的平麵,你也不能夠深入的了解孫老板這個人,你一定覺得他和普通的開浴場的男人沒什麼區別,但是他真的不一樣,你要相信我,我見過那麼多的男人,那麼多,除了孫老板,我真正動心的還有一個,他說他是一個音樂製作人,我喜歡王菲,他說他以前是王菲的製作人,我當時就特別激動。他留長長的頭發,人瘦瘦高高,我們盡在床上聊王菲了。我說,你也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怎麼會來我們這種這麼小的洗頭店呢。他說,他在體驗生活。我很高興,把姐妹們都叫了上來,說,大家快讓王菲的製作人體驗體驗。他說,太多了,太多了,忙不過來,歌要一首一首做,女人也要一個一個做。你知道麼,我們都喜歡王菲,我唱得特別像王菲,容易受傷的女人,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受傷的女人,得得得得……我唱的怎麼樣。當時我也唱給他聽了,他說,很好,說我很有音樂的潛質,下次帶上唱片公司的老板過來聽我唱歌,說不定可以包裝包裝。我說,那我得趕緊告訴老板娘,你們如果過來的話,這裏就蓬蓽生輝,你們包裝包裝,我們這裏還得裝修裝修。

他說,我們可以包裝出一個勵誌的歌手,你是從社會最低層出來的,當然,我們不會說你是幹這行的,但我們可以說你是一個捏腳的,平民天後。到時候我幫你做幾首歌,能不能站住腳跟一炮而紅還是要看機會的,我不能給你打保票。

我問他,我能見到王菲麼?

他說,等王菲錄歌的時候我通知你,你過來到棚裏就行了。

我說,棚在哪裏啊?

他說,北京。

我說,哇哦,你這一路體驗的真夠遠的。

他說,嗯,因為一直在北京待著,藝術的細胞有點枯竭,需要山穀裏的清風吹醒我,也需要旅途上陌生的果兒傷害我,果兒你知道麼,果兒就是姑娘的意思,我們北京這個圈子裏都這麼叫,你要先熟悉起來,萬一你到了北京聽不懂,鬧笑話。

我說,嗯,果兒,我是果兒。

他說,好,這個名字真有範兒,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叫我冰冰。

他說,你已經有藝名了啊,這樣,你還是叫冰冰,但你要改一下你的名字,因為北京已經有兩個冰冰了,你知道的吧,所以你的名字裏可以有冰字,但是你可以和果結合起來,叫冰果。你覺得怎麼樣,藝術氣息和搖滾範兒完美結合。

我說,冰果,好啊。

他突然又撓頭說道,冰果,不行,聽著像毒品。

我說,沒關係,毒品讓人上癮。

他當時就兩眼發光,說,真是不虛此行,真是不虛此行,我想好了,如果給你做一張專輯,專輯的名字就叫《冰毒》,你覺得好麼。

我當時眼淚就刷一下流了下來,不是被這個名字感動的,我當時就覺得,如果我真的出了唱片,那麼我就有臉去參加以前小學初中的同學會了,我要不要帶一個助手?我覺得還是不要了,太裝x了,還是讓司機和助手遠遠地等著就可以了。我覺得我還能上台唱歌,還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張唱片,你知道麼,我在這個世界裏留下了東西,那我就死了都無所謂了,隻要我能夠證明我來過這裏,我就不怕死。我從來不覺得我應該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我們去到真正的世界之前的一個化妝間而已。而且我變成了一個歌手。你知道那種感受麼,於是我就哭了。

王菲的製作人一看見我哭了,說,“冰毒”這個名字真的很好,從專輯運營的角度來講,市場定位非常準確,就是那些迷茫的都市青年。他們天天在夜店裏混,天天溜著冰,但是突然有一張叫“冰毒”的唱片,太震撼了。

我淚眼裏看著他,都快看不清楚了。

這個時候,老板娘在樓下叫,到鍾了,要不要加鍾。

我說,你加一個鍾吧。

他說,不了,人生海海,我隻停留一個鍾。這是我的電話。

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用一個一塊錢硬幣寫在了好久沒有粉過的白牆上,我們那個牆壁粉刷質量那個差哦,石灰粉刷刷地往下掉,掉了我一床單,我的床頭正對著窗口,揚起來的粉塵顆粒一顆一顆的,外麵太陽好大啊,我的眼淚就這樣幹在臉上,我說,那你什麼時候再來。

他說,我要去北京商量一下,雖然我是一個製作人,但我也有一定的決定權,不過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本職工作還是要做好。你等我消息就可以了,你的聲線非常好,當然,你的身材也非常好。我是有信心的。我這走了一千多公裏,你算是我的一個大收獲,所以說皇帝都要經常離京微服私訪,好的藝術都在民間,科班出身經常幹不過那些半路出家的,這個你要放心我的實力。多少錢?

我說,你給十塊就行了。

他大吃一驚,說,你們這裏真便宜,北京要一千多。

我說,不是的,我隻收你十塊,我是虧的,因為我還要給老板娘八十。但我隻收你十塊。

他掏出來十塊錢,放在我手裏,說,未來你的出場費是這個的一萬倍。

我說,我隻要能出唱片,隻要能唱歌就行了。

他說,記住,誰也不能妨礙你唱歌,我會去促成這件事情,合作愉快。

我伸出了手,說,合作愉快。

然後他就走了,他穿著一件呢子的風衣,斜挎著一個包,還有大大的圍巾。那是冬天,他剛走出門就對著手哈了一口氣,白茫茫的。我一直站在我的小隔間的窗口發呆,那天我都沒有接客。我傻了整整一天。

此刻的國道上開始堵車,應該前麵發生了交通事故。我所擔心的是1988的離合器承受不住那樣走走停停的環境。我對娜娜說,結果不用說也知道,那是個騙子是吧?要不然你今天也不會坐在我這輛破車裏。

娜娜把窗搖了下來,說,嗯,他是個騙子。

我問,你是怎麼識破的呢?他是後來一直沒有找你麼?

娜娜說,嗯,姐妹讓我打電話過去,我說不打了,我等人家聯係吧,萬一我打電話過去人家正在給王菲錄歌呢?我的鈴聲豈不是都錄進去了,打擾人家多不好。

我說,那也挺好,王菲的歌裏插一個你的彩鈴,你也算是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一點東西。哈哈哈哈。

娜娜說,這個不好笑的。你別幸災樂禍。後來我看電視,看女明星八卦的時候看到王菲以前那個製作人了,身形差不多,但臉好像不是同一張。

我說,嗯,這個沒辦法。

娜娜憤憤不平道,你說這個人,他騙了我,我失眠了一個晚上,而且我好像不光光在想我的唱片,我還在想著那個人,我想,說不定做唱片的時候,像他這樣的藝術家可以突破世俗的枷鎖,跟我談戀愛。如果我們談戀愛,我一定要裝神秘感,我要少開口說話,像王菲那樣,說不定他會喜歡我這種神秘感。後來我又想,神秘個屁啊,見第一麵就上床了。但我還是挺想他的,那幾個晚上連孫老板都沒顧上想。我小的時候其實還是很喜歡讀課外書的,而且很喜歡聽音樂的,比起人家說的安全感,我發現這樣有藝術氣質的人還是對我有吸引力的,不過是個假的。

我哈哈大笑。

娜娜說,你真沒有同情心。

我說,我實在忍不住了,但是至少從藝術的角度,這個人還在你的床頭牆上留下了一堆數字,總有留下的東西的,而且是永遠留著,就算你以後沒有在那裏上班,但是你的牆還是留著的,你把自己的故事留給了所有能看到那堵牆的人,這就是在這個世界裏的痕跡,那棟樓那間房間後來怎麼樣了?

娜娜一聳肩,說,地震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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