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道上堵得異常紮實,半天都沒有動一下,我將車熄火了以免開鍋,怠速時候的震動瞬間消失了,我問道,娜娜,你不覺得這車太老了,坐著不舒服?

娜娜說,不覺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坐車就隨車咯,反正我幹的工作按理來說都應該是最舒服的事,但都不怎麼舒服,所以別的也就無所謂,我可沒有那麼矯情,你開車,我隨意。這樣就已經不錯了。

我展開了地圖,對著國道上的標示,我發現地圖上的標示和我走的道路已經不是同一條,我打開車門,站在踏板上往前眺望,在我視線的盡頭,路還是死死地堵著。娜娜從我手裏接過了地圖,問我,要去哪裏?

我指著一個城市,說,那裏。

娜娜說,好啊,我也去那裏。

我說,你去過麼。

娜娜說,當然沒有了,但是我要去那裏,那裏我認識朋友。其實不堵車,開一天就到了。你來得及。你的時間大大的足夠。

娜娜說,繞路吧。

我說,繞不過,我們要過一座橋,繞的話要繞很遠。

娜娜說,沒關係,我沒有什麼目的地。

我說,我有。

娜娜說,哦,你究竟去那裏做什麼。

我說,我要去接我的一個朋友。

娜娜不屑道,是個女的?

我說,是個男的。

娜娜一笑,你什麼取向。

我說,切,你不是已經見識過了。

娜娜一愣,說,嗯,也是。但是你怎麼能對一個男的這麼執著,開這麼老遠去,他是你什麼人。

我說,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你屁股下的這個東西就是他做的。

娜娜說,哇,他會做坐墊。

我說,不是,這台車,這台車就是他做的。

娜娜說,好了不起。我也喜歡這些有手藝的人。

我說,你也算是有一技之長的人。

娜娜說,你是在笑我吧。

我說,我可不是。

娜娜玩弄著自己的頭發,說,我知道你其實挺看不起我這一行的。

我說,那正常。你以後要婚嫁,還得找的遠一些,你打算回你老家麼?

娜娜說,其實我不打算,我們女孩子,出來了,基本上就不想著回去了,本來在家裏大家也都隻顧著弟弟,而且我們這裏出來的女孩子,好多人幹了這個,能看得出來,你知道麼,幹久了,大家眼神一對,都知道,知道了往外傳,我老家那麼小個地方,很快就都知道了,反正我估計我爸媽也是心裏有數,但隻要不丟他們臉就行。

我說,那你和你爸媽怎麼說的,你是出來做什麼了?

娜娜說,以前我們都說做按摩師,但現在不行,幹這一行的都知道正規的賺不了什麼錢,這麼說反而讓人不放心,所以我就說我做銷售。

我笑著說,做銷售,哈哈,那銷售什麼?

娜娜說,自己。

車陣往前挪動了一點點,後麵也已經堆滿了車,掉頭的希望徹底毀滅,我們隻能隨著大流往前蠕動,等待著一出別人的慘劇。在這過程中,還有一些卡車開鍋了,說明想看別人悲劇,自己還要過硬,否則自己就成了一場悲劇中的小悲劇。我不知道前麵有多麼嚴重的事故,是一場意外,還是一場災難,但這些都與坐在車裏的我們沒有什麼關係。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和我的一個女孩。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個記者。我總覺得在所有的故事裏,我隻是一個旁觀者,我總是想做一個參與者,但我總是去晚一步。我想,作為一個記者,總能第一個到達現場。但是成了從業者以後,我卻想明白了,我其實還是一個旁觀者,隻是一個到得比較快的旁觀者而已。但是我已經滿足於記敘和記憶下來。這個感覺從丁丁哥哥要離開家鄉的那一天就特別明顯,因為我想和他一起去這個危險的花花世界裏,但是被丁丁哥哥無情地拒絕了,他還說過說,你是個小孩子,你看著就行了。從那次以後,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我一直走在別人趟出來的道路上,或崎嶇、或平坦。剛剛入行的時候我很激動。我去了一份大報紙。那一批一共收了四個新記者,在給我們開會的時候,我見到了報社的副總,他對我們闡述了社會主義新聞觀,還告訴了我們,這不是什麼神聖的職業,但也別忘了你的追求。

那時候我隻是追求一份工資。我在報社附近租了一個房子,一開始是合租的,合租的對象是一個男的,結果有一天,他洗完澡以後突然過來向我表白,我非常崩潰,但出於職業操守,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能不能成為一條新聞?當時我還是見習記者,我去問我的編輯,說有個男的追求我,我要不要跟蹤這條線索。他久久地看著我,說,朋友,做新聞不一定自己要參與進去的。

然後我就搬了出來。他非常難過。搬家的那一天,他告訴我,說我不用搬走,所有的房租都可以他一個人來負擔,我什麼都不需要做,隻需要安靜地躺在他的隔壁就行。但我一想到正被隔牆五米外的一個男人意淫著,我還是無法接受。第二次我找了一個非常破舊擁擠的房子,但務必要一個人住。每天一早,我們就會先開一個會,這個會上湧現的都是真正意義上的新聞,聽得我熱血沸騰。然後老總會告訴我,這些,不能報。然後我們就開始自己挖掘和跟進。我一開始做的是文娛新聞,但我非常想去做社會新聞,因為我覺得隻有做社會新聞才能解決一點問題。不過做文娛新聞有一點好,就是有不少紅包可以拿。當時的行情是300到500,我一開始拒絕了幾次,但是報社非常緊張,說那些明星的經紀人一直盯著問,是不是要不留情麵玉石俱焚的寫。我說不是,我和他們又沒有恩怨,你發布會開什麼內容,我就怎麼寫唄,後來另外的一個資深記者告訴我,你以為你是雷鋒,人家把你當黃繼光,也就幾百塊錢,你還是收下吧。我雖然收下了錢,但我心裏很不好受。我對一個朋友說,我想去社會新聞版,那裏不會再有紅包。

朋友說,還是你有野心,那裏真沒紅包,紅包包不下那麼多錢,一般都是直接打在卡裏,你去揭露人家,人家自然要公關你。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難道就沒有人正兒八經的做新聞麼?

朋友說,都有,每一撥裏都有那麼幾個。

我說,那那些人在哪裏?

朋友說,辭退了。

我當天就寫了辭呈,因為這畢竟是我的第一個工作,我堅信我隻是去錯了一家報紙而已,並不是入錯了一個行當。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對那個朋友說,你知道麼,雖然我小的時候想做一個拉拉麵的,但是現在身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我是有理想的。

我朋友說,當時你不知道,那些控製你的人,他們的能量有多麼大。

我說,我堅信邪惡不能壓倒正義。

他抿了一小口,說,嗯,但是他們可以定義正義和邪惡。

我說,你明天再也看不見我。我把話撂在這裏了,明天,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你,將再也,看不到,我。

第二天,我還是去了辦公室,我昨晚其實很清醒,但我希望我那個朋友已經醉了。不過還真被我說中了,我的朋友再也看不見我了,因為他被辭退了。在刊發一條商業賄賂案的新聞的時候,他所指的公司的大股東是我們市委書記的兒子的老婆的哥哥。我去了人事部要辭職,但電視劇裏的情節發生了,我還未開口,主任告訴我,正要找你,你頂替那個人的位置吧,以後自我審查的時候細致一點,每一個背景都要搞清楚,我們是很想保他的,但是我們實在保不住,他得罪的人後台實在太硬了,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情他寫的時候並不清楚,我們也不清楚,稀裏糊塗就報了,責任也不應該由他一個人承擔,所以我們安排他去了我們底下的一個文學刊物去做編輯了,你可要細心啊。

回去以後的那段時間,我沒日沒夜地看碟,我看了幾百部電影。這是比毒品更好的沉迷方式,我是一個很容易代入的人,看英雄代入英雄,看傻×代入傻×,看女人代入女人,唯獨看貓狗大戰的時候,我實在不知道是該代入貓好一點呢還是代入狗好一點。我總聽到有人說,生活就像一場電影。我說,去你的,生活就像一場電視劇,粗製濫造,沒有邏輯,但卻猥瑣前行,冗長,不過不能罷手。我每次看完一部好的電影,那個晚上總是想了無數次第二天要毅然辭職,並且把所有人都痛罵一頓的情景,連打鬥場麵都設計好了。

你相信麼,在這樣一個世界裏,你用腦子想過的事情,你總是以為你已經做過了。

我不能離開這個工作的原因是,我加薪了,而且我談戀愛了。我去藝校采訪一個明星班的老師,然後又去采訪這一批的學生。我和一個學生戀愛了。我大她六歲。她叫孟孟。我采訪她,她說,我來這裏,就是要做明星的,我不是為了名,我不是為了利,那是我的價值。況且從來沒有姓孟的女明星。

我當時就打斷她說,有孟庭葦和孟廣美。

她說,那內地還沒有,況且她們都算不上。

我問她,那你有沒有給自己規劃過。

她說,我們的道路都不是自己規劃出來的,都是別人在規劃的時候把我們圈進去的。

我當時聽了很傷心,我說,以下談話不是采訪的內容,我能幫你什麼?

她說,你幫我多寫一點兒。

回去以後我真的多寫了一點兒。但是見報的時候已經被刪光了。為此我和總編輯據理力爭,總編輯認為,大家都不認識這個人,但這個采訪裏,當紅影星才說了兩句,但她說了四句。我說,因為她說的特別現實,我覺得特別有意義。

總編輯說,我覺得特別沒意義,就這樣了。

後來是孟孟主動給我打的電話,說,出來玩吧,來唱歌。

我遲疑了一會兒,說,哪裏。

後來我們就好了。

我們在一起的過程是這樣的,她說,她是一個好女孩,但是剛剛來到這個城市,坦率地講,她不能保證她不會變,因為這個世界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

我說,其實溫水煮青蛙是一個錯誤的俗語,溫水煮不了青蛙的。

孟孟說,你談話時候關注的點真的很奇怪。

我說,真的,以前丁丁哥哥告訴過我,丁丁哥哥是我一個哥哥,他在我還上小學的時候就給我煮過一次青蛙,我們先把青蛙放在水裏,然後煮,煮了一會兒,青蛙覺得熱,就自己跳出來了,丁丁哥哥告訴我,有些事情,所有人都覺得是對的,它也有可能是錯的。但是我是要告訴你,不要拿青蛙給現實改變自己找借口,溫水是煮不了青蛙的,青蛙沒有那麼蠢,這就是現實。

孟孟說,我不信,我要來你家做試驗,明天下午我過來,你地址給我,準備好鍋和青蛙。

我說,來吧。

第二天,孟孟準時來到了我的屋子,她環顧四周,說,你一個人住?

我說,是。

孟孟說,青蛙呢?

我說,買了兩隻,為了確保試驗的準確性。其實你夏天過來,這屋子裏你自己都能抓到青蛙。

孟孟說,那你住在這個屋子裏,也算是青蛙王子了。

我對這些表演係女生的冷笑話實在不敢恭維,但是我還是禮節性地笑了。

孟孟說,開始煮。

我把青蛙放在了鍋裏。

還是涼水的時候,青蛙在裏麵蛙泳。水溫開始有些升高,青蛙依然沒有變化泳姿。孟孟有些得意,說,你看,沒反應,你把火開得再小一點,慢火煮青蛙,萬一煮死了,肉質還更鮮美一些。

我把火開到最小,我們看著青蛙在裏麵徜徉,但是隨著溫度的升高,青蛙有些不安,變成了自由泳,有些躍躍欲跳,我對孟孟說,孟孟,你看,它馬上就要跳出去了,煮得再慢也都是這樣,不要以為現實可以改變你,不要被黑夜染黑,你要做你自己,現實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強大,現實不過是隻紙老虎……

砰的一聲巨響。孟孟趕在青蛙往外跳之前,一把用蓋子扣住了鍋,旋即把火開到最大,青蛙則在裏麵亂跳,我看得心驚膽戰。

孟孟一手用力按住,一邊轉身直勾勾看著我,說,這才是現實。

於是我們就在一起了,以犧牲兩隻青蛙的代價。但我在那一刻告訴自己,我隻是因為寂寞,我隻是喜歡她的漂亮豪爽,我必須要在她扣上鍋蓋之前跳出去。

我其實不知道她喜歡我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喜歡她什麼。我深知這樣的姑娘就像槍裏的一顆子彈,她總要離開槍膛,因為那才是她的價值,不過她總是會射穿你的胸膛而落在別處,也許有個好歸宿,也許隻是掉落在地上,而你已經無力去將她拾起來。更難過的是,扣動扳機的永遠還是你自己。

我記得有一次我采訪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他剛從飯局喝了點酒回來,非常的坦誠,因為他的三任太太都是明星,我問他,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明星?他說,我當然知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是無情無義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沒有人是永遠有情有義的,它看我的事業,它在開始的時候,我是有情有義的,他在壯大的時候,我是無情無義的,現在它成功了,我又變成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你去說什麼戲子呢,你不是麼,你也是一個戲子,隻不過你表演的時候沒有攝像機對著你而已。沒被抓住的賊也叫賊。你看我的太太,她們不愛我麼?她們愛我的。你說她們是戲子,我比你還過分,我還覺得她們是婊子呢,但她們又什麼都不是,你問我為什麼喜歡演員,因為我喜歡看她們對著我表演,我明明知道一切的,但你知道她們身上總是有一種魅力,正好符合我們這種人的虛榮心,你小子隻是地位差得太遠,要不然你也一樣,一個漂亮的女人,除了你以外還有很多人喜歡,我住的房子多少人想住,我開的車多少人想開,我的遊艇,這個就沒多少人想玩了,因為他們都還沒到這種境界,我的女人,多少人想睡,但都被我一個人占了,我都是愛的。當然,還有,我是一個很熱衷慈善事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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