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能這樣地剖析自己,我頓時對他充滿了敬意,他是行業的傳奇,這次果然是耳聽為實。回去以後我寫稿到了深夜,因為我知道這種地位的人,當他麵對一個聽眾的時候和麵對十萬個聽眾的時候,說的話是不一樣的,我得趁他酒醒之前把稿子發了。他酒醒的比我想象的快一些,在淩晨四點的時候,我接到他秘書的電話,要求我把稿子發過去讓他審一下,報紙是4點30分下廠印刷,一旦印刷,一切都成既定事實,雖然這段話可能會對他造成非議,但我的內心其實是欣賞這段話的,這段話有情有義。我借口自己還在寫,4點45分把稿子發給了他。

他回了一個電話給我,說影響不好,怕競爭對手拿這個來做文章,影響股價。

我說,我認為不會的,況且我認為您是一個非常隨興的人。

他說,我在隨興前都會預估代價的,那是酒話,不能寫。

我說,可是都已經下廠了。

他說,那是不是和你說話沒有什麼大的意義了。

我說,是的,其實您早一點告訴我,我就可以……

他打斷我的話,說,嗯,就這樣。

我還是有點忐忑不安。我覺得是否太直麵人性了,真實總是沒有錯,但我們的麵具隻要不猙獰,是不是已經足夠。我有些後悔,覺得其實應該緩一下,上隔天的報紙也沒有錯,畢竟隻是一個人物專訪,不是新聞事件。但是新聞事件很快就發生了。我接到主編一個電話。這是我第一次接到主編電話。他說,你搞個鳥,印廠都停了。

我說,為什麼。

主編說,上級單位要求我們停止印刷,說是你的那篇稿子出了問題。你不會寫完以後和人確認一下麼。到點了不能準時出街怎麼辦,我們要重新做版,有沒有替換的稿子?

我說,沒有。

主編告訴我,嗯,就這樣。

在第二天的早上,我依然看見了我們報紙,我馬上翻到了我的那一版,我發現文章已經變成了介紹這位富豪對慈善事業的理解。我頓時失去了安全感,我覺得這樣鐵板一塊的事情居然還能翻案。我給我的女朋友打了一個電話,我說親愛的,原來板上釘釘的事情也是能改變的。

她說,廢話,我們選演員的時候經常這樣,不到開機誰都覺得自己會滾蛋。開機了還覺得自己會被改戲,殺青了還覺得自己的戲份會被剪掉,一直到播出了才能踏實。所以我們這個行業都特別沒有安全感,你一定要給我安全感。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要怎麼給人安全感,因為我深知人總是一邊在尋求安全感,一邊在尋求刺激感。我寧願是給人帶來後者的人,我也總覺得我是一個隱形的那樣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看見我總覺得特別踏實。他們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會消失於這個世界上,我也會騎著一台1000CC以上摩托車,當人們問我去哪裏的時候,我忍著惡心,告訴他們,遠方。

孟孟和我在一起一共一年半的時間。當時她剛剛入學,來到這個城市,我相信她會愛上任何一個有工作的男人。我知道我身上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但我想她是誤會了。很奇怪,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所以那富豪說的才能觸動到我。我從心底裏認為我們不能在一起,但就好似去試駕一台自己買不起的汽車,總是沒有什麼問題。我隻是覺得每次帶她出去和朋友們吃飯很有麵子,走在街上也倍享榮光。我對她沒有付出感情,我一直深深地控製著自己,我怎能被一個戲子所傷害。

我換了一個離開她們學校稍微近一些的房子,孟孟是一個毫不掩飾自己野心的姑娘。而我,我連什麼是野心都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過程裏,她總是那麼主動。她第一次說愛我的時候,我的心潮真的拍在了沙灘上,但是我沒有表露什麼。但我發現她經常說“愛”這個詞,有一次半夜我們去小店買衛生巾,她喜歡認準一個品牌,但我們走了兩家店都沒有這個品牌,在走了一公裏多以後,我們終於找到了理想中的衛生巾,孟孟捧著衛生巾說,我愛死你了。從此以後,她每次對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對衛生巾說,我愛死你了。那天她還說,喂,你知道麼,我現在還沒有成名,等我成名了,我們半夜買衛生巾這事就要被狗仔隊拍下來。第二天八卦雜誌上就有,著名影星我,和一個神秘草根男,你,半夜牽手買衛生巾。到時候你說我應該怎麼回應,我先練習練習。

我說,你就說我是你一個好朋友。

孟孟說,那不行,太假了,而且多傷害你。

我說,你就說我是女扮男裝。

孟孟說,那更不行,那我變成拉拉了。

我說,你就說,我是你哥哥。

孟孟說,那也不行,你剛才親我臉了,記者肯定都拍進去了。

我說,你就說,我是……

孟孟突然間生氣了,她說,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丟臉麼,你就不能讓我說我是你男朋友麼,哦不,我都被你氣糊塗了,我是你女朋友麼,你們這些文化人,你覺得和一個藝人在一起很丟人麼?

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人都有各自的自卑,在她心裏,我居然是一個文化人,而她隻是一個戲子。我隱約能夠知道了她的家庭組成,我問她,你爹是做什麼的?

孟孟扭了一下頭,語氣複雜,說,他是個寫書法的,算是個書法家。

我說,哦,你爹是不是不喜歡你學這個,但你是不是又有點戀父?

孟孟說,你別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你別分析我,你猜不透我的,我是一個演員,也許和你在一起,我隻是在表演呢?你又看不出來。

我說,我看得出來,我看過好幾百部電影。

孟孟說,那又怎麼樣。我就是表演,我表演的內容就是我愛你。

我說,嗯,我也是,我表演的內容是我不愛你。

孟孟說,臭清高。

我生命裏經常出現這樣的事情,我明明是某個單詞,結果卻被人脫口而出,你這個反義詞。我說,孟孟,這部戲拍攝時間是多長。

孟孟說,兩年。

我說,我隻有一年半的檔期。

孟孟說,你跟我經紀人去聯係。

我已經說不清楚我對孟孟的感情,她時常到半夜才滿口酒氣地回來,但是她說,她的底線就是每天晚上都能回來,而且絕對不允許別人碰她。我說,哦。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我隻是在心中設置了壁壘,我不會去細想這些事情。在第一年的下半學期,就有劇組去找她演戲。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表現得非常鎮定,我說,你那麼漂亮,這是遲早的事情。

她說,也沒有外麵寫的什麼潛規則,製片,副導演我都見過了,也都定過裝了,攝影和美術都覺得很滿意。這個片子的班底雖然不是很有名,但是肯定是會播出的,我已經向學校請假了,學校說大一我們是不批的,除非大導演的片子。我堅持要去。後來他們還真讓我去了。你知道麼,這是一個機會,我要向家裏證明自己,他們打開電視機看到我的臉的時候,我就已經證明好了,而且我還要養活自己,弄不好還要養活你,你喜歡什麼牌子的車?

我換了一本雜誌,繼續翻著頁。

她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喜歡上別人的,我不喜歡同行。我看了那些大牌明星的資料,他們都不喜歡同行,我覺得這也是他們成功的一個要點。你雖然是這個行當裏的人,但你其實目光不能在這個裏麵,你說兩人都是同行,一年都在到處拍戲,你拍你的吻戲,我拍我的床戲,這什麼情況啊。而且說實話,同行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光是要成為一個演員,我要成為一個表演藝術家,你看過我新排的話劇麼?哦,你沒來,你去采訪了。等到我畢業大戲的時候你再來唄,給我送十個花圈。不過這次雖然我演的是女二號,其實戲份還挺多的,而且特別能出彩,你知道女一號那個誰麼,她倒是演過不少戲,算是二線,三線?也就三線女演員吧,不知道劇組為什麼選她。

我又換了一本雜誌,又繼續翻著頁。

她又說,這次我才拿兩千塊錢一集,但房租一直是你出的,我拍完這個戲回來,房租我們就一人一半,你看,我也沒讓你給我買過什麼衣服啊包啊,我依著男人,但我不能靠著男人,這三個多月,你就照顧好自己,我給你買了三箱泡麵,沒事那些飯局你也可以多去去,多認識一些人,多一些人脈,說不定以後還可以給我做經紀人。我三個月後回來你可得送我一個禮物啊,你有三個月的時間想。這次我能賺五萬塊錢回來,但下次,我就是五萬一集了,我能賺一百萬回來。到時候我一年就接一部戲,你正好可以給我把把關,挑選挑選劇本,我覺得你的眼光應該不錯的,唉,我的眼線筆呢?

我放下雜誌,幫她收拾著行李。第二天劇組的車接上了她,她去了離開這個城市幾百公裏遠的地方拍戲。我則繼續著我的發布會趕場生活。我每天給孟孟幾條短信,晚上打一個電話,她特別要求我給她打酒店的房間電話,以證明她是獨眠。

我在找開瓶器的時候,翻到了她的一本本子,這本本子裏記錄著我和她之間所有的短信聯係。我突然記得她說的一句話,她說她的手機短信容量太小,存了兩百條就滿了,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的那些短信好。

這本筆記本不大,但已經記滿。不得不說,身為一個書法家的女兒,孟孟的字真的很難看。裏麵我短信的內容大都冷冰冰的,無非就是哦,好,嗯,呀,就是一本擬聲詞的大集。我從那一刻才做出了決定,我覺得我應該把這個姑娘娶回家。我連忙跑去手機店裏,給她買了一個最貴的手機,不光花光了積蓄,還透支了信用卡。

手機是孟孟的一個女朋友帶去的。孟孟說,她發現女一號有一個經紀人,一個助手,一個企宣和一個司機全程跟著她,而她什麼都得自己來,很不方便,所以要從北京調一個朋友過去給自己當助手,順便讓她看看拍戲是怎麼回事。孟孟收到手機以後很興奮,爬到山頭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說,你為什麼要爬到山頭上。

孟孟說,因為我們拍戲的那個地方信號不好,我怕打一半斷了,你這麼敏感悶騷的人肯定覺得很掃興,所以我特地爬到了山上,我可是爬了半天。而且我得馬上爬下去候場了,不過我現在有助手了,我的助手會叫我的。

我說,孟孟,你這麼懂得人情世故,你一定會成功的。

孟孟說,嘿嘿。

我覺得自那個時候開始,我內心開始對這個女人開放。我對她的短信內容開始越來越長,有時候走在路上,還會突然發一句,這裏天雨將至。

在一個月以後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孟孟的電話,孟孟對著我抽泣不止。我說,怎麼了。孟孟說,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其實很早就發現了,這是一個他媽的野雞劇組,但是我怕你笑話我,我就沒有說。

我對孟孟說,孟孟,你說。

孟孟說,你等等,我爬山上去。

我說,不要了,大半夜的這鬼地方,你就不要爬山上去了。

孟孟說,那我爬到屋頂上去。

我說,你別爬了,你快說。

孟孟說,你是要寫稿了麼?

我說,不是,我是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孟孟說,這樣的,其實這個女一號是這個電視劇投資人的女朋友,導演和現場製片什麼用都沒有,那個女演員拚命地改我的戲,她覺得我的戲太出彩了,我說那我們換一個角色演,我這個隻是一個玩笑話,你知道我其實很想和她搞好關係的,但是第二天導演和副導演就來找我談話了,說讓我不要帶著情緒去表演,並說改戲是編劇的意思,讓我不要瞎想。你知道麼,我和他們簽合同的時候,說好了是二十五集,但是我現在知道他們最後要剪輯成三十集,那五集的錢他們都不打算再給,而且說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現在都還沒有付,他們說,因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後表演的到底怎麼樣。難道他們不知道我表演的怎麼樣麼,還有,這裏多熱啊,而且我們前兩天正好拍到一場穿越的戲,要穿古裝,女一號拍得特別慢,老是出錯,我在旁邊候場等的熱得不行了,趁他們布光的時候,我和女一號說,我實在熱得不行了,而且我還帶著妝,再這樣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務車裏休息一會兒。劇組就給她配了車。她說,當然,快去吧,咱們是好姐妹這還用問,以後你想用就用,不用來問我。我就上車了,還沒坐兩分鍾,她的經紀人就跑過來,說女一號的很多東西都放在車裏的,讓我不要亂上來。她肯定知道的,我當時跟那個女的說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不到兩米,她肯定能聽見的,她就是故意要轟我下來。我都快氣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沒有哭。我真的一下都沒有哭。喂,你聽著麼?

我說,我聽著。

我說,我要過來,借著采訪的名義曝光了他們,我讓他們知道欺負我女人有什麼下場。你等著。

孟孟在電話裏又哭了起來。孟孟說,雖然我經驗不是很豐富,但我覺得這部戲拍的可爛了,就是投資人想捧她女朋友的一部戲,什麼都爛,導演一點經驗都沒有,我們住的可差了,吃的也可差了,前幾天連發電車都沒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導演說,天好,正好。後兩天發電車來了,我想這光不是不接麼。現在劇組可亂了,都欠著錢呢,導演也都沒拿到錢,前兩天編劇都衝到組裏來了,說自己收不到錢就不讓拍,一看見我們拍,編劇就非要入畫,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為他說他耍了個心眼,最後兩集在他手裏,沒有那兩集,休想把整個電視劇拍完整。你猜後來怎麼著,後來投資人把一半的錢給了他,而且自己編了後麵兩集。這個投資人也真夠窮的,這麼一個三十集的電視劇,他就投了五百萬。說超支一分都沒有。其中一百萬還是女演員的片酬,因為他說他女朋友的身價不能掉。一集才十多萬,這個怎麼拍啊,用手機拍都不夠。你快來吧,就說這個劇組欠薪,因為他們欠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爆料的。現在的燈光師都是當地的民工,我們是錄同期聲的,他們在我演哭戲演的最高氵朝的時候手機居然響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哭出來,導演就一直罵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來。我要回來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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