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不要回來,我過去幫你報仇。

這可能是我入行以來唯一能寫的負麵報道,以前我寫過一些劇組的負麵報道,但是都被公關掉了,這個小劇組應該不具備公關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綠皮火車,停站了十九次,終於來到我女朋友拍戲的地方。我出現在現場的時候,孟孟正在演一場生死離別的戲,她對男主角說,我知道你最後不會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緊。現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你會想我麼,你會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了,你閉嘴,你什麼都不要說,我聽你說的已經說夠了,你一開口,我就覺得你要說謊,你還是閉嘴好一些,因為我不會說謊。我不會。你懂麼,你這樣的白癡,怎麼會懂。

說完往前走兩步。突然回頭,說,冬棗,我愛你,我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無論是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著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說,冬棗,你還是不要說了,你的每一句話都會割在我心裏。

男主角緊緊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這個劇組的決心。

孟孟雙手捧著男主角的臉,癡癡地看著他,說,冬棗,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話都不願意說麼。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已經被這台詞糾結到膀胱發脹,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鎮定地全部背誦下來。導演喊了一聲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說完最後一句台詞以後,燈光都已經先撤了。接下來的戲是被女一號撞個正著,這場戲裏需要孟孟的肩進行表演,所以孟孟還不能收工,一個戴著眼鏡的胖男子在後麵舉著巨大的提詞板給女一號看。燈光就緒以後,導演喊道,現場安靜,準備,開機。

女一號先看了看提詞板,再看著男主角,說,你在這裏幹嘛?

導演大喊一聲,好,過。轉場。現場陷入無序混亂。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的人群裏充滿幽怨和愛戀的一眼,我頓時心軟了,恨不能衝上前去擁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不能暴露和孟孟的關係,否則新聞出來以後勢必對她不利。現場的製片熱情地招待了我,說歡迎歡迎,導演在上廁所,女一在換衣服,我先來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女二號,孟小姐。來,孟孟,過來。

孟孟沒有表情地走了過來。

我伸出手,說,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著我,充滿狐疑說,你好。然後轉頭向現場製片,現場製片連忙解釋道,哦,這位是記者,路先生。他在我們劇組兩天,要寫一個報道,為我們宣傳宣傳,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說,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夢,她真是一個好演員。

一直到了晚上,他們收工,我偷偷溜進孟孟的房間。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個女朋友,當時正好跟攝影師談戀愛,住到了別人的房間,正好我們不用為此發愁。關上門的那一刻,孟孟恢複到了以往的模樣,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說,我配合得好不好,親愛的。

我說,很好。你的戲很好,就是台詞有點糾結。

孟孟說,這已經算好的,你是沒看這個故事,最後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媽的我能得一點新鮮的病麼?

我說,那為什麼你要接這個戲?

孟孟說,因為我不想放棄任何的機會嘛。萬一歪打正著了呢。

我說,你累不累。

孟孟說,累,我們趕進度,明天早上5點就要起來化妝,要拍一場在夕陽裏牽手漫步告別的戲。

我說,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說,嗯,是啊,但是導演說了,由於不可控製的因素太多,很怕趕不上夕陽,但是如果放在第一場戲,朝陽還是能趕上的。所以我們就拍朝陽。

我說,可是那太陽是升上去的。

孟孟說,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牽著手麵朝朝陽倒著走,後期倒放一下就對了。

我驚為天人。

但是那個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將不會再有朝陽。雨水落在這個破旅店的頂棚上,在無光的黑夜裏,我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家裏的床上,孟孟一動不動睡在我的懷裏。我想,等她拍完這部戲,我就可以帶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訴她,我曾經是在這裏打彈子,我曾經是在那裏穿聖衣,這是10號的家,這是臨時工哥哥的家,這是丁丁哥哥的墳墓,這是以前紫龍的家,這是我的小學,這是我爬過的旗杆,這是我登上過的舞台。我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我其實不是為工作所忙碌,隻是所有兒時的朋友們都離開了故鄉,我想,我們這輩子是難以再聚起來了。為何我們都要離開故土。但我能感慨什麼呢,因為我也離開了。我隻回去過一次,陪著幾個老人打了一個下午的麻將。但無論如何,我要帶著我女朋友去看一看,我的生命裏能講的故事不多,如果對著場景一一說來,是不是更好聽。

我醒來的時候,孟孟已經離開了,我打了她的電話,她說她早就已經拍到第三場了,看我睡得太死就沒叫醒我,讓我一會兒去那裏隨便瞎逛逛,她給我引薦幾個被拖欠工錢最嚴重的工作人員。我說,好,然後又抱著她睡的枕頭睡了過去。雨水始終沒有停過,我都不知道我身在一個什麼地方,我也懶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們埋怨一成不變,但也埋怨居無定所,人們其實都無所謂,隻是要給日子找點岔子而已,似乎隻有違背現在的生活,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個婊子、一個戲子、一個你能想到的一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裏麵扔吧,你總是對的。因為生活太強大了,最強者總是懶得跟你反駁,甚至任你修飾,然後悄悄地把鍋蓋蓋住。現在我從來不去想這些中學生們熱衷的問題,我隻是在想念孟孟,我想我快藏不住了,我就是一個玩捉迷藏的時候喜歡躲在床底的那個人,而孟孟其實是一個喜歡把床底留到最後看的人。

兩天以後,我回到了城市裏,寫下了控訴這個劇組的一篇專題報道,這篇報道給了我一個版麵,主編室甚至還撥出了其他的記者力量幫助我豐富這個專題,主編說,這個選題很好,又有揭露,又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又有關懷,對現在的孩子又有教育意義。很好。你要跟進這個劇組,看看他們欠的工資到底發了沒有,他們混亂的拍攝狀況有沒有改善,他們最後片子有沒有電視台來買,這兩天你就做這個就行了。

孟孟打電話告訴我,說,你真厲害,我們的工資都發了一半了,還有別的記者來我們這裏采訪,我光今天就接受了五六個采訪。

我說,可是我發的是負麵新聞。

孟孟說,就我們這個野雞劇組,能有負麵新聞都已經很不錯了。

我說,可是我的目的是要……

孟孟說,你等等啊,我去接一個采訪。

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本以為他們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並且就地解散,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隻有要臉的人才能感受到壓力,類似的劇組對這樣的新聞沒有任何的壓力。我翻看了幾張報紙,還有一張報紙采訪到了這部片子的投資人,投資人說,他也正在籌款,自己完全是處於對理想的追求才拍攝這部片子,但是過程中出了一些問題,縱然這樣,整個劇組都沒有停工,讓他很感動。因為在傳媒業見多了喪事喜辦的案例,我心中倒是沒有什麼大的震動,隻是想,說不定這也是一件好事,隻是我以自己的力量幫助到了我的女人,我的力量僅限於此,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在前行的路上,總是需要不停的搭車,有些車送她去目的地,有些車還繞點彎路,有些車會出點事故,而我隻是那個和她一樣在走路的人,我走得還比她慢,隻是她在超越我和我並肩的時候我推了她一把,僅此,這是所有我能做的,而後,她離開了我的臂長範圍,我隻能給她喊幾句話,再遠,她就聽不到我說什麼了。我不想走得快一些,因為那是我的節奏,在那個節奏裏我已經應接不暇。

孟孟依然熱絡地和我通著電話,我願意說得更多一些,我以前聽得夠多。我也見過不少的藝人,她們的共通點就是她們的世界裏隻有她們自己,她們似乎對他人都不感興趣,她們時常把自己看得比天重,時常把自己想得比雲輕,她們時而自信,時而自卑,也許是因為她們職業本能告訴她們,縱然這個世界天翻地覆,你也要站在舞台上把自己那出戲演好。孟孟已經很會關心人,她時常問我,餓不餓、熱不熱、悶不悶、冷不冷。在我們戀愛的晚期,我開始對她說很多話,並不是情深說話總不夠,並不是我有那麼多的傾訴欲望,我隻是想把一個盡量完整的自己告訴她。我開始對她說我的往事,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依然對我說她的瑣事,她對這個劇組的看法,我們就這樣前言不搭後語說了一周,有時候我顧不上她說什麼,我要把我自己的話都說完,因為我太敏感了,自從丁丁哥哥離開以後,我對一個人的即將離開有著強烈的預感,雖然多說話從不能挽留人。

兩周以後,在孟孟回來三天前,有一個中年男子找到我,當他見到我的時候,他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你幫了我們大忙。你指出了我們的錯誤。

我說,你是哪位。

他說,我是劇組的總製片。

我回憶了半晌。是孟孟接的那部戲,由於孟孟覺得這個名字很傻,所以總是刻意不提起,導致我自己都忘記了。可能是我從小閱讀習慣的原因,我其實還是看不起這些電視劇劇組的,鄙視是上天賦予每一個平凡人的權力。但是他們能夠自豪地說出自己的片名說明了他們也是真心混著這個行業。我說,你找我什麼事情。

他說,我這次來,主要是兩個事情,一個事情是要感謝你,你上次寫我們的這個稿子,讓我們受到了普遍的關注。現在已經有電視台來聯係我們要買片子了,我們後期的製作質量也會相應的提高,因為還追加了投資。這些都要感謝你。所以我們特地準備一點禮金,另外有一個事情是,畢竟你是第一個報這件事的人,現在我們拍攝到了尾聲,我們計劃開始第二波的宣傳。

我說,我不是來給你們做宣傳的,我是來揭露真相的。

他說,對,好,宣傳就是這樣的,你一心要做宣傳,反而沒有人關注,大家看的軟文太多了,如果你抱著新聞的觀點來做宣傳,這個宣傳就能做得出乎意料。

我說,但你們這個劇組沒有什麼新聞價值。

他說,有。我們有能吸引眼球的新聞。

說著,他從兜裏掏出一支鋼筆。對我說,昨天晚上新鮮出爐的,我隻告訴你,你可是有獨家新聞了,我們可是互相幫助啊。

我說,你要紙麼。

他說,你看看,你這個記者同誌,這不是鋼筆,我擰開它,你看。

他擰開了鋼筆,赫然露出一個USB接口。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連接就緒後,對我說,給你看看,什麼叫新聞,但是我隻能給你截圖,你這裏新聞先發了以站視頻。我已經幫你想好了新聞標題,劇組又曝醜聞,製片人潛規則女二號。我可是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我快進著看完了視頻,問他,作為新聞,這個還需要詳細一點的細節,你怎麼跟人家忽悠的。

他用鼠標把視頻往回拖了拖,我關掉了音頻。他說,哈哈哈,這個就是八卦了,你就不用寫出來,我就告訴這個女孩子,雖然這個電視劇劇組一般,但我作為一個製片人,還是一個比較有路子的製片人,你參加這樣的電視劇是演不出來的,但是我回去以後就要開始做一部電影,你知道婁燁吧,,這是他南北中三部曲裏的第三部,講的是上海,是中,還有拍南方的,在海南,片名叫是一部衝擊戛納電影節的文藝片。拍完國內都不公映,直接送電影節,得獎以後再公映。我決定力保你演這個角色。然後我就上了她。

我說,好上麼?

他說,調教得不錯,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我轉過頭,背對著身問他,那你怎麼向人家女孩子交代呢,又沒有這個片子。

他說,我就說上級部門不讓拍這個電影,這就成了,反正政府也不差多背一個黑鍋。這種女孩子,不用解釋那麼多的,自己明白著呢,吃虧了也不會吭聲的。就是我當時差點自己笑出聲來,,哈哈哈,我真是臨時想出來的。

我說,你們幹製片的,天生就這麼跟人自來熟麼?

他說,那是。

我問他,這個影像就一份麼?

他說,U盤裏一份,我電腦裏還留了一份,一共兩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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