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潺溪燦光粼粼,仿若數尾銀鱗湧動翻滾,攪亂水花朵朵。華陰映照透明水波察看自己而今平庸無奇的麵孔,當真換了副容貌,好比自生的皮膚。

不知道客羽如何做到的,那雙手藝當真鬼斧神工,無法複刻,也不知是獨創的還是拜學的。

她記起客羽的話。

“切記,這副皮囊一旦換上,猶如親生,剝皮挖骨,都不能將其分開毫厘。換言之,若非是我替你換上的,任誰也察覺不出,三年之內無法取下,連我亦愛莫能助。”

“現在時間還算充裕,我再規勸你一句,”華陰還記得那時少年嚴肅鄭重的腔調,“從長計議,三思而行。倘若接受不了這個條件,往後追悔也來不及了。”

當時她是如何回答的?

“季布一諾,一諾千金。”

揚州。自她入京以來,便再未回去過的故鄉。

“故鄉”?

這個詞對於華陰此時的處境而言,多少有些諷刺意味了。她還有歸棲之所麼?沒人能告訴她答案,連她自己也不能。

在宮中,她無時無刻不惶恐,初進宮門那段時間,甚至夜夜難眠盜汗,盛家並非靠山,一個來曆不明的庶女,怎麼可能進祠堂?盡管被認了回去,自己的價值也僅是攀附皇權相係的棋子,帝王什麼意思總歸枕邊人最先知道,如履薄冰,是以椒房恩寵亦不能褪去其中敗絮。

一步錯步步錯,帝王垂愛不可求。華陰從來清醒,她不敢奢望。就如同被囚的華雀,安生躲在他的庇羽之下——那座冰冷的昭陽殿內不聞不問,偶爾一兩次對外燃起興頭,也會著意澆熄。

盛家容不下她,深宮也是。

如今說到揚州,那還真是隻有這裏存了些值得珍藏的回憶。

莫名的,華陰突然格外思念那個遠在一方的不知在作甚麼的人。批奏折還是理朝政?閱兵儀還是舉清宴?

如今的他在做甚麼?

為什麼一想到他,自己的眼淚就會控製不住地往下掉?

女子眨眼,臉上已刹涼一片,她抬手拭去,揩幹還掛在腮邊欲滴未滴的淚珠,盡管自己已經有意掩飾,卻還是無法忽視那一刻心口揪酸的絞痛,那種感覺猶如驚濤駭浪,波濤洶湧滌蕩著華陰的捫心自問。

“許是近日太過操勞,怎麼會想起他來……”華陰兀自怔愣半晌,自嘲地哼笑出聲。

到底是從小嬌慣養大的,離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便無法立足,而今叫一個從未學會走的人學會跑,倒真有些強人所難了。金絲雀一旦被囚入籠中,養久養刁了,即便將籠絲絞開,它也不再會飛,連翅膀怎麼扇動、利爪怎麼捕食全忘得一幹二淨,已經失去生存本領的飛禽還如何在野外存活下去?

或絕食向死,或馴從苟活。

她被人剪去了雉羽,關進了籠子,和籠中雀有甚麼兩樣?所幸自己沒有被浮華絆住腳,一心向往外界俗世,分明逃離之前,永遠排在首位的從來是‘自由’,就連對嫡兄的情意也不能阻其絲毫,壓抑著、忍辱著,終究到了逃離樊籠的那一刻,她都是暢快的。可在一切塵埃落定、苟延殘喘過後,華陰回過神來驀地驚覺,自己是那麼的委屈,孤獨。

她所付諸的全部,都化作了一片浮沫。仿佛在預示著,耗費大半精力換來的,都是徒勞無功,自己向來所求的自由就是個笑話,她還是離不開那些飼養之人,無論是哥哥還是他,離了他們,自己就變得毫無價值可言。

說起來,金絲雀的千金之價,不就是由那些人哄抬起來的嗎?

華陰頓然大笑起來,她笑得直不起腰,空曠寂靜的山穀溪澗回蕩著淒冷單調的鳴吟,晨光熹微,沾上霜色雨露變得透明的山荷葉猶如一朵朵小巧精致的袖珍冰蓮獨自皎潔開在深山小徑,無人問津。一串串不規則掛在細細的莖側,被露珠壓彎垂下,又隨著水滴的落下而彈起。空留一聲聲——布穀、布穀、布穀,刺得人耳生疼。

「叮,恭喜宿主推動劇情線3%,其餘97%待您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