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到年末,我的插隊生活已近半年,我似乎已經真的進入了這個村莊,是從心裏從大腦深處進入的那種。初來時,是對這個村莊,這一方田地有好奇感,看東問西像是在獵奇在滿足我的好奇的心理欲望,像是走過一段河流還想去追尋下一段河流的轉向的那樣一種欲望。現在不是,現在像真的就是這個隊的社員了,今年隊裏打了多少糧,工分值是多少,這都關乎我的切身利益。我是帶有一種責任去關心,甚至鄰裏哪家發生矛盾,哪位社員與隊長發生口角,我也有那麼幾分想走近去詢問個究竟的心理。這就是我半年來流的汗吃的苦的收獲,就是我接受了農村這個廣闊天地的鍛煉了吧。

臘月二十三,這是鄉村裏過小年的一天。上午田奶奶就招呼我到他家去吃晚飯,老人家說這小年是晚上過的。本來我很高興,是帶著好奇心理的欣悅答應著田奶,因為我沒有這過小年的概念,城裏沒這一出講究;我早早就帶著體驗鄉村風俗人情的愉悅盼著晚間的早些到來。可沒想到那是一個令我悲傷的晚上。

二十三的夜晚陰雲覆蓋,連一顆星星也難看見,天空像是要下雪的樣子。田奶家的煤油罩燈雖然剛擦過,但屋裏還是暗暗的。燈放到小方桌上,照亮桌上的四五個菜,一個大窯碗盛著紅燒雞,田奶帶小到子坐在靠後牆的上方桌邊,左邊夾一個雞腿給我,右邊夾一個雞腿給小到子。我強裝出笑臉謝奶奶,一邊在想著“東頭的”兩位老人。我心裏堵得慌,沒有胃口,我臉色肯定不好看,我不敢看對麵坐著的田叔侯嬸,我低著頭,有時用眼睛瞄一瞄下方坐著的大榮小珍,她們兩人吃得好香;鄉村那時候能殺一隻雞擺在飯桌上,那就是過節,一年加起來也沒有幾天的節日,吃的能不香嗎!不管怎麼今晚這一家連我一起有八個人,正好一滿桌。這是一個團圓的一家,看田奶奶是高興的樣子,嬸和叔也是一臉平和,就是小到子小珍那吃相,都滿是幸福吉祥。我想那樣的一家,今晚是怎麼度過的呢,他們三口之家在過什麼樣的小年?我看了一下田奶奶,想毅老太的模樣,她們都是七十多歲,年紀該是相仿的,田奶奶盡管每天燒飯喂豬整天不停地勞作,但她是在享受勞苦人的幸福,而毅老太卻沒有這福分。下午我在大隊部,看到滿頭白發的老人駝著背站在十三個人中間,愁苦的或是辛酸的臉低垂著,每個隊裏都有一位代表發言,激昂批鬥大聲嗬斥站好了頭低下。盧崗的知青大權子也代表我們十個下放學生發言,他帶著眼鏡我也看到他的怒目圓睜,他說你們十三個老東西隻準你們低頭認罪不準你們亂說亂動。我眼前看到的薑玉珍的樣子,就好像看到我媽媽站在這兒,兩鬢斑白麵容憔悴,低頭垂手地站在我的麵前。我媽媽已經離開人世七八年了,今天在這十三個人裏算是讓我目睹了我右派媽媽的當年被批鬥的場景。當時我真恨不得掩麵逃走,真是恨不得鑽到地下。治保主任老有德訓過話了,那樣大的嗓門,那嚇人的凶相;我眼睛看著地下,我看到薑玉珍的腿在打顫;我的心也在顫抖。尤厚道作總結了,他的眼睛半睜半閉,我仿佛看到他的長短不齊的腿交叉地放在桌下,他儼然是作報告樣子,他要我們十位紅色革命接班人擦亮眼睛接受再教育大有作為,他要這官僚地主雙料婆媳兩要老老實實不要妄想興風作浪……現在,在這溫馨的草房土屋裏,一家人其樂融融,幾盤菜散著熱氣,我心裏想著這些真不合時宜,可我腦子裏耳朵裏回想著就是下午的那景象,那些懷著強烈仇恨的聲音;大隊部那間屋裏的聲音老在我耳邊回響。田奶奶看到我有心事似的,也不問什麼,像是自言自語道,過年了小蕙就要回家了。侯嬸好像看出我情緒反常,她看著我微笑著說,小蕙晚上和我們一起送灶吧。

吃過晚飯,存姐大榮收拾桌子,田奶奶提出要到我那邊坐一會,我和侯嬸攙著她老人家來到我的小屋。我點亮油燈,讓他倆坐到我的小床沿上,我挪一下我唯一的那把方凳坐到旁邊。田奶奶問我可想家,老人瞅著我的臉,我的臉像是在發燒。侯嬸問我下午去大隊學習的事,我說不是學習是參加批鬥會。侯嬸說她知道。田奶奶好像了解我和侯嬸說什麼,她說,年年都是的,作孽啊!田奶語音拖長兩手相托,像是在對著油燈說著,冤啊——!她說,四四年,六月心裏毅爺爺死了,幾個月後才得到信。人隻是死了,什麼也沒有,死了屍首家人也看不見,至如今還不知道屍骨埋在哪裏。人沒了連一個表彰信也沒有,要不是和衛司令近,家人連他死活也不知道。接到那封信,純叔還躺在床上。他們爺倆實際上是一個時候遭槍子的。田奶說小蕙你不知道,上天沒長眼睛。田奶說著話,我能體會到她的傷感,我不敢問不知怎麼就問了。我問田奶怎麼都是六月?田奶奶說毅男太死於六月哪一天不知道,衛司令是私人信件,隻說是六月。純爺的事我們啥時也不會忘,六月二十八的夜晚天黑著呢。就像今晚這個時候剛吃過晚飯不多時,那邊來兩個個人到塘稍純爺家喊門說有公務,毅奶奶在院子答話說人睡了。門外高聲大嗓叫,胡鬼呀!純爺去到大門邊問,誰呀?門外說,田保長,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純爺回頭低聲說是小騾子,說著就打開門,門外用不容商議的語氣說,跟我們到村公所走一趟!純爺說,媽我去一去就回,你們先歇著吧。純爺沒走兩步,毅奶一邊喊小黃一邊指著他兒子說,去——,她家那條黃狗就跟著純爺去了。沒有半頓飯工夫,後衝就傳來槍聲。毅奶趕忙喊人去後衝,循著狗叫聲跑去,看到人已橫躺在秧田裏了,整個臉都是血。後來人們說那晚要不是有那條狗在後麵,純爺肯定活不了,因為第二天在現場還發現一新撕下的布條;一定是黃狗發覺項小騾要行凶,它撕住小騾的褲子,使小騾的槍打偏了,可能是有這條狗在糾纏使他們沒來及再補一槍就慌忙跑了。侯嬸補充說,狗叫的及時,那晚上兩人押純爺走的是去上水的路,不是走田老圩村公所的路;要不是狗在那裏不停的叫著,使人能很快找到純爺,如稍耽擱,人血流盡就沒了。田奶說,也還是老天開眼,槍子從後腦勺穿過右眼,還給人留一口氣;那稻田正好幹涸了沒有水。後來純爺被抬回家,幾天幾夜昏迷不醒,在床上躺幾個月才活過來。為了請醫尋藥他家將老塘稍的老宅房產都變賣了,搬遷到田家祖墳地北堰稍這塊旱地上,搭園栽上果樹,才又過上安生日子。也該是有良心的人不會絕後,解放後觀音菩薩給純爺送來了小旺子。田奶奶兩眼閃著淚花,我的眼睛也濕潤了。大榮過來喊奶奶,說她們瞌睡來了,再不送就要先睡了。田奶說好吧,我們一起去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