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軍倒是曠懷達觀。祝壽會上,應舊日摯友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之囑,題寫了一副直抵心源的聯語:“鶴有還巢夢,雲無出岫心。”而當明光請他為《閻寶航傳》題寫書名時,他就開玩笑了,問是“哪個閻”,明光說:“閻王爺那個閻。”老人哈哈一笑,說:“閻王爺?我不認識他,我可沒見過。我們還是離他遠點好。”
他問那些年輕人聽沒聽說過家鄉“四大怪”的俏皮喀兒,見大家搖頭,便笑著背誦:“白天青紗帳,晚上擼鋤杠;揣著煙槍去打仗;對麵炕,掛幔帳;孩子生在馬車上。”並解釋說,這是講20世紀初遼河岸邊的景況。第一怪,那時兵荒馬亂,人們白天躲藏在高粱棵裏,夜晚才回家鏟地;第二怪,官兵、土匪吸毒成癮,外出打仗也得帶上煙槍、鴉片;第三怪,這一帶居民為了禦寒取暖,冬天,幾代人睡在南北對麵炕上,中間用幔帳遮著;第四怪,是特指他本人的,光緒二十七年四月十七(公元1901年6月3日)那天,他出生在一輛外出逃難的馬車上,地屬遼寧省台安縣桑林子鄉張家窩堡。
由於在大車上落草,一輩子“走星照命”,顛沛流離。你看,他一別故園,便萍蹤浪跡,南北東西,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最後又飄零異國他鄉。他31歲離開東北,33歲離開北平,35歲離開武漢,36歲離開西安,37歲離開南京,46歲離開大陸,93歲離開台灣,都再沒有返回過。一路長別,掉頭而去,說來也是很令人傷懷的。
這天,老人的興致卻特別高,講過了陳年舊事,又說笑話,唱京戲。聽人稱他為“民族英雄”,他連連擺手說:“什麼英雄,是狗熊啊。”祝他“壽比南山”,他說:“那不成老妖精了!”當有人向他請教長壽秘訣時,他說:“人的生活要簡單,簡單的生活能夠使人長壽。”還說:“我的最大長處是心裏不盛事。如果明天要槍斃我,今天晚上也仍然能夠吃得香,睡得甜。”五弟張學森怕他過於勞累,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沉思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疙瘩?咱們有家嗎?”少小離家,鄉音未改,他把“張學良”讀作“張淆良”,“槍斃”說成“槍癟”;“哪兒”還是習慣地叫做“哪疙瘩”,“疙瘩”讀成“嘎瘩”。
照一般規律,曆經幾十載的痛苦磨折,任是金剛鑄就,也早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他卻絲毫不現衰颯之氣,胸中依舊流動著年輕人那樣鮮活的情感和清新的血液,詼諧,活潑,饒有風趣,充滿著活力與朝氣。記者采訪,常常一連串提出幾個問題,他說:“咱們還是壇子喂豬--一個個來吧!”當記者請他“賜半身照一張”時,他就笑嘻嘻地回答:“你得說清楚是上半身還是下半身。”看到書籍記述失實或者所論非當,他會說:“這真是板凳上挖洞。”什麼意思?放屁還要刻板。麵對有意回避的政治問題,他絕不冷若冰霜地以“無可奉告”之類外交辭令斷然回絕,而是微笑著說:“我是與世隔絕的人,不了解政情,更不參與政事。”有時,還會突然轉換話題,把坐在身邊的女士指給記者:“你看,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幹姑娘。”然後,笑著說明:“我老家那兒稱呼自己女兒為姑娘。不知你們年輕人知不知道這些?”遇有記者窮追不舍,難於回答又不好拒絕時,他就會說:“幹脆給你一把鎬頭吧!”見對方一臉茫然,便解釋道:“你好去刨根兒呀!”這種打岔式的諧趣,有如一副解構“莊嚴”的瀉藥,記者在一笑之餘也就無意追問了。
他並非完人,更不是聖者,隻是比同時代的許多人看得開一些,能夠拿得起,放得下。同他在一起,人們都感到很開心。他同一般政治家的顯著差別,是率真、粗獷,人情味濃;情可見心,不假雕飾,無遮攔、無保留地坦誠。這些都源於天性,反映出一種人生境界。大概隻有心地光明、自信自足的智者、仁人,才能修煉到這種地步。
雄豪、坦蕩的另一麵,是孩子般的幼稚與天真。初遭監禁時,前陝西省主席邵力子去看他。他說:“我這次冒著生命危險,親自送委員長回京,原想扮演一出從來沒有演過的好戲。如果委員長也能以大政治家的風度,放我回西安,這一送一放,豈不成了千古美談!真可惜,一出好戲竟演壞了。”他原是性情中人,少年得誌,涉世未深,又兼從他父親那裏繼承下來江湖義氣,加上深受西方思想教育的濡染,看事情比較簡單,對中國官場上那種陰深險惡、反複無常缺乏切身體驗……這一切,都決定了他不是蔣介石的對手,篤定是個失敗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