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輕信。”為此,對於蔣介石的陰險、狠毒,他始終缺乏應有的警覺,常常“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在幾十年的監禁中,他曾多次上書求赦。無奈,熱麵孔貼在冷屁股上,回回都是“竹籃提水”。1956年到了,終於熬過了20度春秋,羈身台島也已整整十年。這次正趕上老蔣七十壽誕,他把一隻珍貴的手表作為禮物奉上,意在提醒:已經屆臨釋放之期。老蔣自然解得其中寓意,但依舊未予理會。他對張學良是有清醒認識的,一直都在提防,臨終前還叮囑:“不能放虎歸山。”悵惘中,張學良寫下一首《夏日井上溫泉即事》,以自嘲形式形象地描述其懊惱的心境:“落日西沉盼晚晴,黑雲片起月難明。枕中不寐尋詩句,誤把溪聲當雨聲。”
蔣介石為了緩解人們對他“苛待少帥”的非議,確定將張學良監禁地移往台北郊外的陽明山,使他離自己近一些。可是,張學良卻無意“配合”,竟然拗著性子提出,住進半山腰靠近陽明公墓的平房。說:“我這個人,這些年寂寞慣了,呆在熱鬧地方反而不舒服。明朝末年有一個人就住在墓地裏,還貼了一副對聯:‘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既然人人都要死去,誰也逃不出這一關,住在公墓裏又有何妨。而且,墓地裏的許多人我都認識,有的還是朋友,以後還會有新的朋友補充進來,我可以經常拜訪他們,談心敘舊。”
後經蔣經國一再勸阻,沒有住成,但其悲涼心境和倔強性格卻已清晰地顯現。
陽明山監禁期間,在台的原東北軍十幾位部屬,結伴前來探望他們的少帥。盡管旁邊有暗探環伺,礙口的話不能直說,但彼此心源還是靈犀互通的。“暮年相見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一個個老淚縱橫,手緊緊握著不放,充溢著難舍難分的依戀之情。規定的會麵時間到了,少帥隻好斷然發出口令:“成三列縱隊,列隊站好。向後轉,開步走!”這樣,才算緩和了悲涼的離愁別緒。
長期以來,張學良一直是海峽兩岸的熱門話題。有一部紀錄片《閑雲野鶴》,用這四個字來概括他在海外這段閑居歲月,倒也貼切。一般來說,百歲光陰如夢蝶,椰風吹白了鬢發,滄波蕩滌著塵襟,醒來明月,醉後清風,滄桑閱盡,頓悟前塵,認同“放下即解脫”的哲理,所謂“英雄回首即神仙”,“百煉鋼”成“繞指柔”,也是人情之常。不過,細加玩味,就會發現,對於這位世紀老人來說,問題未必如此簡單。
“神仙”者,實際上代表了一種超乎形骸物欲之上的向往,是生命的升華,精神的超越,或者說,是人的靈性淨除塵垢之後,超拔於俗情係累所獲得的一種“果證”。在中國,英雄與神仙原是靠得很近的。豪傑的過人之處,在於他的胸襟有如長天碧海,任何俗世功利放在它的背景之下都會縮微變小,看輕看淡;他能把石破天驚的變故以雲淡風輕的姿態處之,而並非純然割棄世情,一無掛慮。其實,老將軍的笑謔、滑稽,乃是興於幽默而終於智慧,裏麵飽蘊著鬱勃難舒之氣和蒼涼、淒苦的人生況味。隻要玩味一番“我們有家嗎”的設問和“人何寥落鬼何多”的憤語,即可洞察他的心跡。養花蒔草,信教讀經,固然是為了消遣餘生,頤養天年,其間又何嚐沒有劉備灌園種菜的韜晦深心!“虎老雄心在”,熔岩包上一層厚厚硬殼,照樣在地下放縱奔流,呼呼作響。較之從前,無非是形式不同而已。
倒是清代詩人趙翼那句“英雄大抵是癡人”,深得個中三昧。“癡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沒有滿腔癡情,沒有成敗在我、毀譽由人的拗勁兒,不要說創建張學良那樣的蓋世勳勞,恐怕任何事業也難以完成。與癡情相對應的,是狡黠,世故,聰明。其表現,清者遠禍全身,逃避現實,“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濁者見風轉舵,左右逢源,總之,都不會去幹那種“舍身飼虎”的“蠢事”。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