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告別英倫(1 / 3)

一九一二年一月底的倫敦,陰冷潮濕,我披著厚呢鬥篷,頂著冷朔的河風,隨同二姐和大哥漫步在泰晤士河北岸的河濱馬路,細觀生活了九年多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不時飛過群群鴿子;河中緩行的船隻,時而拉響悠悠長笛;川流不息的汽車、馬車,混雜著從身旁駛過。路上如人偶般安靜的行人,或是高傲優雅,或是行色匆匆,隻有偶爾跑過的報童,大聲的吆喝,製造出些微人類的生氣。

遠眺霧中倫敦塔、索思瓦克大教堂、聖保羅大教堂……美輪美奐的建築,典雅雍容的景致,濃霧鑽進眸底,厚重迷蒙。明晚就要與家人乘船回國,回到我毫無印象的出生之地,心中滿是彷徨和失落。

“小妹,不要難過,回去呆不慣,隻管來投靠大哥。放心,父親不會讓母親給你裹小腳的。”大哥遠祺,今年二十歲,眉清目朗,性格直爽,高挑的身材,因年齡尚輕,略顯單薄,目前正在牛津大學讀法學預科,經父親同意繼續留此深造。

“大衛,少在那裏幸災樂禍了,幾天前也沒有看你這樣見義勇為的。”二姐韻西不滿指責道,愛打抱不平的火辣性格,展露無疑。

韻西今年十八歲,一身英倫上流女子時髦裝束,在一所寄宿貴族女子學校念書,與舊朝中軍機大臣惠榮的獨子惠欣定了親。惠欣如今在倫敦劍橋大學攻讀土木工程,國內正值改朝換代,風譎雲詭,動蕩不堪,征得夫家同意,提前定下二人的婚事,等二姐夏季畢業後完婚。

“麗茲,你到會倒打一耙,前兩天也沒看你仗義相助,定是怕小妹過兩年模樣就會超過你,存著私心不留小妹呢。”大哥與二姐年齡相仿,平日吵鬧慣了,之間無形也親厚許多。

看他倆伸著脖子燃起戰火,不知又要吵到何時,我索性坐在河邊的木椅上,做個逃兵。其實,二姐是家中最美的女子,容貌秀美豔麗,肌膚白皙細膩,身段穠纖合度,性格開朗大方。當年,華人圈中王子般的惠欣,對二姐情有獨鍾,追求了兩年,方在去年夏天定下婚約。就在父母為二姐慶幸,攀了一門好親,誰成想風雲突變,舊朝換新朝,這邊的領事一職也變為虛有。好在大姐的公公,原禮部侍郎盧子昂響應起義,被民國政府委任外務次長,父親亦向國內通電表明支持共和,五日前來盧老爺來電邀請父親回國,委以外務局長一職。素來不滿國內政治腐朽的父親,即刻接受了職位,歸心似箭。大哥和二姐都以各種理由留下,隻有人小勢單的我,毫無選擇地隨著父母回國。

“薩拉,你不用太難過,聽說黎家也和咱們家一起走,有那對雙胞胎陪著你,包你憂愁全消。”韻西和遠祺的爭吵告一段落,過來安慰我。

“麗茲,你讓小妹跟那兩個小家夥呆一起,不怕小妹得精神分裂?”遠祺終究是我大哥,雖沒有同韻西那樣親近,還是挺維護我的。

黎家的雙胞胎?神遊的我在兩人一來一往之後,方回味過來,大腦即刻蹦出兩個頭像,心頭跟著奏起哀鳴,身上的寒意更深了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遠祺和韻西見狀,不約而同地大笑。笑聲聽在耳裏,好似幸災樂禍一般,我鬱憤地垂下頭。

韻西過來捂捂我的臉,麵上帶笑做起和事老,“我們家的小羊兒還會發怒,別氣了,我和大衛可是陪你吹了大半天的涼風兒”,說著,左手橫在我的麵前,露出腕上的手表,“瞧,家裏的告別晚宴也快開始了,咱們走吧,別讓爸媽等急了。”

“麗茲就是不誠實,別用爸媽做借口,想著惠家公子就直說嘛。”遠祺壞笑著招來黑色的出租汽車,不顧紳士風度先鑽了前門,逃開韻西的包敲傘打。

倫敦的天黑得奇早,回到公館門口才隻四點,一樓已是燈火通明。父親喜愛古典複興的建築,初來英國,便買下了這幢外形簡練,灰色石牆褐色屋頂寬大窗戶的兩層別墅。院子中停滿了各式汽車、馬車,看樣子,客人差不多到齊了。

遠祺摁響門鈴,開門的不是女傭,正是遠祺口中說笑的惠欣。惠欣今年二十二歲,人長得斯文儒雅,白皙麵孔,鼻端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身穿一套深藍色常禮服,看見韻西忙接過她手中的提包雨傘,和煦地打著招呼,把我們迎了進去。

進得門廳,惠欣溫柔地幫韻西解下厚呢鬥篷,遠祺見狀衝我擠擠眼,貌似殷勤地順手扯開我的鬥篷繩結,正要道謝,瞥見母親穿著傳統寬大的棗紅色滾著暗紅邊緞衫,黑色百褶綢長裙,款款行來。

母親今年四十二,容長臉,柳眉鳳眼,細白的皮膚保養得幾乎看不到皺紋。母親娘家姓倪,閨名倩雲,祖籍江寧,出身於一個世代官宦之家。外祖父在舊朝曾做到江寧漕運總督二品大員之職,因官職原因,見多三教九流,不似其他文官迂腐守舊,性格開明爽朗,對母親沒有太多官家小姐的束縛,養成母親精明能幹的性子,及後嫁與隨和灑脫的父親,自是大權在握,在家中的地位宛如舊朝的老太後。

“遠祺,安太太帶著雁遙姑娘在廳裏坐著呢,快去招呼一下,以後還少不了人家的照拂。韻西,惠欣都等了你一下午,你看你,凍得一臉烏青,惠欣麻煩你陪韻西去壁爐邊烤烤火。韻洋呀,這一天都跑到哪兒去了,明兒就要離開了,不懂得幫幫忙,至少自個的東西也該清點一下吧。都滿十歲了,還這樣不懂事,快去自己的房間收拾收拾,進餐時我會讓人叫你。”

母親不帶嗑地利落分派完,遠祺他們歉然看了我一眼,迅速離開門廊,去執行老佛爺的命令。

今日的遠足,是征得父親的同意,母親亦是知曉的,怎料回來就是一頓指責,本就失落的心情,愈加低沉。通常家中的幺兒最是得寵,這條定律並不實用於我,不熟悉我家情況的人看到此番場景,定會以為我是庶出。我曾暗自疑惑過,但父親自小向往西洋文化,一生隻娶了母親一人。母親也曾說起,當年為了父親一嚐夙願,抱著尚在繈褓中的我,如何千辛萬苦飄洋過海,來到異地他鄉。種種跡象表明,我應是蘇家三奶奶的嫡親女兒。

“唉,我怎樣生了你這樣的沒出息的孩子,說兩句都不行。瞧瞧,整日一副受氣包的窩囊樣,看著都心煩。”母親搖頭歎氣說罷,邁著金蓮小腳,攥著手帕轉向客廳。

母親此類話語,與我而言,早已習慣,但是今時此刻卻讓我難以忍受。巨大的委屈化作淚水,傾瀉而出,我轉身用力扯下掛在壁櫥裏的鬥篷,在母親驚詫聲中衝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