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欲罷不能(1 / 3)

棗樹上知了的嘶鳴,蓋不住底下篾席上兩個粉雕玉琢娃娃的廝鬧。我身著一件白綢旗袍,鬢簪白花,搖著蒲扇,在詩媛院子的樹蔭下,陪她的兩個孩子玩著買來的玩意兒,詩媛則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縫製孩子的肚兜。尚在任期的總統,月前被楊家人逼宮辭職,新總統大選定在一月後,北上的半途中,藍鵬飛命振興和我暫留京城。因在大伯的喪期,在京的大小事務,全由振興出麵料理,外宴家宴亦都取消,我成了藍公館最閑的一人。擺弄席上的積木,想起前年在塞德港海邊堆沙的庭葳,不覺住了手,發起呆。

一陣風兒吹過,旁邊正值六月落果的蘋果樹,噗通落下幾顆小果子,兩個孩子興奮嚷著要過去拾撿,止住我的思念。回神望著骨碌亂滾的蘋果,驀地感慨,世事就如海邊的沙灘,一浪上來,上麵的痕跡便衝刷殆盡,二堂兄四天前正式接任大伯之職,遠晉率部順利離開了蘇家的地盤,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乘火打劫的軍隊,轟動一時的金陵事變,淡出大家的眼球,一星期前尚是全國矚目的焦點,現由京城取代,報紙連篇累牘地大幅報道此次非正常的大選。

拾起兩顆小果子,抽出絲帕擦擦,折身遞給大鳳小寶,眼見麵前肉肉的小手,再次想到庭葳,眼睛有些微澀。本想要先回奉天,可留振興在楊家的地盤跟靖義周旋鬥法,著實不放心,年前易生曾露過口風,藍家會在總統選舉的當口,擺上楊家一道,藍鵬飛讓我留下,定有用意。經曆了大伯一事,凡與楊家沾邊的事兒,都不能掉以輕心,尤其是藍家的內奸仍未找出。

詩媛一麵在肚兜上繡著孩子的名字,一麵不時瞧瞧她的兩個寶貝說上兩句,話裏帶著滿足。“昨日給大鳳洗澡,那丫頭竟然拍著水,念了一句紅掌撥清波,把她爸樂壞了。”

我回笑道:“靜雅要聽了準開心,肯定會大叫是有了她那樣的幹媽,你才有這樣的閨女。”靜雅回到京城,見我當了詩媛孩子的幹媽,心有不甘,說要一人一個,自己買了禮物,認下大鳳。

詩媛笑著打了一個結,“她跟群民有點眉目沒?”

我笑歎道:“看到他們,就會深刻理解何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詩媛用牙咬斷紅繡線,收起針線,瞅了瞅我,垂下眼翻看兩個肚兜,說:“趙詠梅被女子師範聘用,半月前離法回國了。”

我輕噢了一聲,低頭擺弄積木。“聽靜雅說,當年是她做了一些小動作,拆散了你和夢澤。”

瞬間的恍惚後,我搭上一個黃色三角屋頂,端詳片刻,淡淡回道:“她也是為夢澤好。”

過去的是非,不想再去追究,既無必要,也無意義。詩媛拉平肚兜疊好,放到針線筐上,挪身挨著我坐下,說了一聲你呀,伸手夠過席子上的一把扇子,給兩個孩子輪流扇著風,接著道:“算了,過去的事兒不提了。她來信跟贛清聯係時,要贛清做介紹人,想通過組織跟夢澤建立戀人關係。”

詩媛無端說起這事,恐是怕我介懷,我換了一個紅色圓形屋頂,回了一句挺好的。

詩媛白了我一眼,似對我的說詞極為不滿,“好什麼好?瞧她幹的那缺德事兒,怎麼配得上夢澤?我是沒準。”

那句挺好,確是我的真心話。我撚起一朵落到席上幹枯的棗花,細看花瓣上暗黃的經脈紋理,喃喃解釋,“詩媛,世上像你這樣好命的,沒幾個。夢澤要走的路,注定艱難,風雨飄搖的,能有個有城府的人陪著他,真的很好。”

詠梅對夢澤的愛,毋庸置疑,夢澤有她,自己那份無形卻沉的牽掛,也可放下了。詩媛聽後,發了會怔,過後從席邊的水盆裏擰了一條濕毛巾,一麵替倆孩子擦去身上的汗漬,一麵心事重重地說:“韻洋,五天後是我媽六十大壽,我……”

放下殘花,對著糾結的麵容,暗自歎歎,饒是詩媛這般平順的,常讓靜雅羨慕得牙癢,也有難解的愁結。楊家強逼總統下台,想要取而代之,廣州政府近日拿這事頻做文章,火藥味甚濃,共產組織更是廣發傳單,四處派人演講抨擊。“詩媛,去吧,別讓自己後悔。”輕聲說完,濡濕的眼裏晃動起母親的背影。

詩媛的眼睛也染上濕氣,停了會兒,拿毛巾擦過自己的鼻子,垂眼給孩子繼續打著扇子,說道:“韻洋,上次罷工後,我常失眠,就像你說的,那路不好走,我家裏……我幫不了他一點忙,還總這樣拖累他,唉……”

一聲長歎,含著萬般無奈,提醒我上回因罷工詩媛幾要自殺,忙抓住有些粗糙的手掌,勸道:“詩媛,誰都有父母,你們組織條例裏還沒六親不認這一條。你隻管跟贛清哥明說,他會妥善處理。”

“可……”

“詩媛,你知道稱夫婿為丈夫的由來嗎?”

詩媛抽出手指,繞著扇子的邊框徐轉,搖搖頭。我娓娓講述道:“以前古時一些部落有搶婚的陋習,女子選夫就看他的高度,有了身高一丈的夫婿,才可以抵禦強人的搶婚,便有了丈夫這個稱謂。詩媛,你體貼遷就贛清哥沒錯,但不要忘了,他是你的丈夫,是讓你仰仗依靠的人。”

詩媛的手指改變線路,逆著扇子的折麵劃起道道,“贛清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我就是放不開,怕成他的包袱,怕他煩,我想我是無藥可救了。”

素以為詩媛在感情上,與靜雅浪漫無邊的愛截然不同,一點點的愛便會讓她滿足,不會受到情傷,可我隻看到了形狀,忘了丈量深度,詩媛心口是不大,但愛得深,無底的深,才會即使守著贛清那樣踏實可靠的男子,仍對自己沒把握。我拿過扇子放到身後,兩手搭上耷拉的雙肩,直視無措的眼神,“詩媛,不要讓愛,成了障礙。不要太多的想當然,贛清哥說了,就要相信他,相信自己的丈夫,他……”

話到一半,淚珠從詩媛的眼眶溢出,跌落到身前孩子的背上,大鳳回過頭,腦袋一歪,笑嘻嘻地站起來,舉起雙手朝我們後麵喊道:“爸爸,抱抱。”

贛清過來放下沉甸甸的皮包,一手一個,抱起叫喊的孩子,詩媛忙拿毛巾抹抹眼睛,拎過贛清的皮包,仰臉問道:“要印稿嗎?”

贛清點頭回道:“你先別急著刻鋼板,咱們一起上趟街。”

皮包從詩媛手裏滑下,“詩媛,去換件衣裳,我送你們進城。”我推推發怔的詩媛,連催了兩聲。詩媛用手背擦擦眼角,起身指著院牆背陰一角碧綠的盆栽道:“不用了,那盆萬年青是我親手栽的,我媽會喜歡的。”

“瞧你這裏裏外外一把手,精打細算的,還在那兒自責,說自己又惹人煩,又是包袱,真真是不讓我活了。”我笑摟著詩媛謔了兩句,推到贛清麵前,“贛清哥,可得把詩媛藏好了,這樣的好太太上哪兒找?”

辭別詩媛一家,坐進車裏回望,宅前榆樹下並立的兩人,各自懷抱一個孩子,齊齊朝我揮手,我微笑地回應幸福的一家人,腦海裏蹦出一個詞,Forever。汽車啟動,揚起小道灰土,瞧著塵煙後的淡影,我默念四人的名字,無聲祝福,“TogetherForever!”

汽車在大柵欄街內一幢巴洛克的店鋪前停下,高大氣派的前門上鑲著黃底黑字的門匾,醒目寫著瑞蚨祥三字。由兩名衛兵陪護,我走進京城最大的綢布店,想給大鳳小寶買塊衣料做套新衣。單單為壽宴,給個頭猛長的兩孩子準備像樣合身的衣裳,節儉慣了的詩媛是不會考慮的,而楊家預備的,她肯定不會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