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裏麵是兩層天井式結構的房屋,進出的客人川流不息,店員熱情地引領我上了二樓專賣綢布的鋪麵,請座看茶,詢問起要買的貨品,我掃尋琳琅滿目的貨架,正預備開口,掌櫃聞訊從隔間賣皮貨的鋪麵趕來,“藍少夫人,瞧這大熱天的,您有啥需要的,隻管派人吩咐聲,咱立馬給您送到府上……”
“喲,我說是誰呢,一轉臉兒,掌櫃的就不見了,原來是韻洋來啦。”一嬌俏的話音穿過相隔不遠做鋪麵間隔用的繡屏,飄進入耳裏,身上微張的毛孔頓覺一股陰陰的涼意,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接著一苗條亮麗的少婦款款自屏後現身,正是半年未見的文婷。她身著一條蘋果綠混著銀絲織就的無袖綢旗袍,原先半長的卷發剪短,貼著臉蛋,偏分彎了兩道的劉海用亮鑽發卡別著,塗著蔻丹的十指,優雅地捏著一個亮銀的小包,造型十分的搶眼,原本竊竊私語的店內,鴉雀無聲。
藍家在文婷的事上,同楊家達成共識,對外隱去她參與綁架一事,成全了楊陸兩家的體麵,事後,楊家讓文婷常住天津。此次相遇,想是楊家顧著顏麵,為了幾日後的壽宴,讓文婷返京。照理該退避三舍之人,竟主動搭腔,且語氣不善,本不想理會,免得惹出事非,可眾目睽睽之下,大麵得顧著,我客氣地回過禮,向掌櫃說了想要的花色,一夥計扛來幾匹布卷,麻利地拉開布頭讓我挑選,快速定下半匹亮紅色軟緞,粉紅細花和粉藍細花各兩尺做衣裳的配飾,另買了一丈紅綢用於裝飾萬年青。
“韻洋,你這一身白穿得挺好看的,我見了都想照著做一件,買這豔俗的衣料,該不是改了主意,要參加我婆婆的壽宴?”文婷湊過來,移移我的茶杯,摸摸綢緞,話裏帶刺,佯作關心地問道。
睇望近在咫尺的麵孔,發現厚粉下難掩黑青的眼圈和眼角的憔悴,語調不禁放緩幾分,搖頭道:“這是給朋友的禮物,我這一身孝,不便去給楊伯母賀喜,你替我向伯母賠個禮。”
“這次回京怎麼不上我家坐坐?瞧你一來就閉門謝客,害得一幹人茶飯不思的,不知有多牽掛你呢。”
文婷明知我大伯逝去不到十天,不會登殺身仇人的門檻,仍不依不饒出言譏諷。心明眼亮的掌櫃不再推薦新到的貨品,趕緊命夥計幫我包好衣料。我跟沾著唾沫數錢的夥計和掌櫃道了謝,向文婷禮貌告辭,行了兩步,聽見文婷急促哎了一聲,回過頭見文婷右手掩口,神色不定,兩人目光相遇,她眼裏驟然堆滿恨意,咬了咬嘴邊的手指甲。麵對恨意,心頭感應而生的不是害怕,而是憐憫,兩人由朋友演變成仇敵,說到底源於一個情字,昔日驕縱顯貴的她,如今要忍受婆家和娘家的厭憎漠視,同是女人,終是有些不忍心。也許,孤單無援的她,想和我聊聊,又拉不下臉麵。
躑躅的瞬間,身側傳來一聲哀嚎,循聲望去,招呼我的那名夥計撲到桌麵,揪著桌布滾到地上,布匹和茶杯劈哩嘩啦隨著落下,夥計蜷縮著身體,痛苦地扭動兩下,不再動彈。店裏購物的女客嚇得驚恐亂竄,衛兵護著驚疑的我匆忙離開,快到樓梯口,忽聽見文婷高聲痛吟,轉身一瞧,不由大驚,隻見文婷捧腹踉蹌幾步,噗通一聲栽倒在地,又引起一片震耳尖叫。我快跑到文婷身邊,見烏青迅速在白皙的麵孔蔓延,塗著蜜色唇膏的嘴唇亦成了黑紫色,一道血漬順著口角流出,我忙跪到地上,抱住文婷高喊衛兵,“快,快送楊少夫人去醫院。”
文婷眼睛睜開一絲縫兒,微弱斷續說道:“不,了,韻洋,死,比活,好……”
我流下淚來,“文婷,別說泄氣話,你這麼年輕,生活還可以重新開始。快點!”
護衛預備接手,文婷費力掙開,“不……他,不會,留,我……布,有毒,告訴,振興,我,不,恨……”一大團血隨著恨字噴了出來,文婷一動不動窩在我的肩頭,我連聲呼喊文婷的名字,可她,再也沒有應答……輕輕合上一絲兒的眼縫,心髒好似被擠到一處,疼的我失聲大哭,護衛上前想要挪開文婷的屍體,我恐懼地緊緊抱住不放,不知道自己能信誰,文婷,反而是最安全的陪伴。
過了幾分鍾,來了一批警察,封鎖現場,驅趕圍觀的眾人和聞訊趕來的記者,再過了幾分鍾,進來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一名醫生命護士給我注射鎮定劑,我讓護衛擋住,拒絕打針。我已無力明辨事情的始末和真偽,我隻知道,我到瑞蚨祥,除了隨行的護衛司機,僅一人知道,隻因上京時他說,在京城我每到一處,都需給他事先報備,我在半路上給他掛了電話,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等著他……
忽然,嘈雜的店鋪靜了下來,除了我的護衛,人們紛紛快步離開,不多時,一串卡卡作響的軍靴聲,喚回我瀕臨失散的心神,企盼地調轉視線,碰上兩道沉沉的目光,瞳孔霎時縮緊,脊背攸然挺直,打頭行來的,是此時最不想見的靖義。
身著上將軍製服的靖義,在三步開外平靜地半抬一下手臂,隨行之人立即悄然無聲停下。我垂下眼,看看胸前烏腫的麵孔,傷感再起,丈夫,不是每一個已婚男人都擔得起這個稱謂。軍靴蹬蹬響了兩下,我滋味莫辨地揚起臉,瞧向離自己一步之遙的表兄,眼神生疏,麵容淡漠,連平日慣戴的麵具都棄之一邊,態度分明地在兩人間劃下楚河漢界,一趟金陵行,將年初冰釋的關係打回舊形。
紛亂的心神,即刻平穩下來,到底是藍家為報仇下的毒手,或是另有所圖,還是藍家奸細監聽到我和振興的通話,讓楊家一石二鳥除去我和文婷,或是栽贓陷害,亦或者別派挑撥離間楊藍兩家等等,已不再重要。動搖的意誌,變得堅定,此時,沒有人情可講,走錯一步,藍家可能滿盤皆輸。
“路上聽說了藍少夫人對亡妻的姐妹情深之舉,讓靖義深為感動,可亡妻的死因急需查清,不能耽擱,能否請藍少夫人將亡妻的遺體交還與我。”
我鬆開手,語帶哽咽道:“韻洋不是有意延誤調查,實因這段時間,連連遭遇突發的意外,神經變得脆弱不堪,請上將軍原諒一二,改日我再登門賠罪。”
靖義無視我這段標準的弱女子念白,目光躑躅於文婷的屍骸, 他的副官走來,欲要代勞,靖義做了一個手勢,副官忙掏出兩塊大號手帕,一一鋪到他的上臂。靖義彎腰直直伸過手臂,從我的懷裏托起已冷的軀體,看也不看轉手遞給他的副官,吩咐帶進李探長。一個衛兵上前拿開手帕,脫下白手套,另一個衛兵幫著換上一副新手套,忙完後,靖義背手雙目直視櫃台前的時鍾,沉默不語。身上的重壓消失,我試著移動失去知覺的腿腳,護衛見狀忙扶起我,端過一隻木凳,我理正衣擺坐下。
一分鍾後,一個身著黑色警察製服,麵貌特征不甚明顯的中年人匆匆進來,先向靖義行了禮,仔細審視我一番,拿出一個小本子,煞有介事地詢問了我的個人情況,又讓我詳述了一遍事發經過,問道:“藍少夫人,你和上將軍夫人關係是否融洽,請據實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