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順連忙擺手,一五一十回說了那次遇著的情形。群生聽了,莞爾一笑,韻洋豈是人氣能吹化的?父親說韻洋像草,自己倒覺得她更像一顆有果肉的核桃,外柔內硬。手裏的炕餅在畫家的眼裏變成一枚青色的果實,淺淺的笑容摻進一道柔情。
張順的呼吸驟停,這次倒不是怕吹倒了瓷人,而是忘了呼吸。拉了幾年的車,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張順也算見多識廣,男生女相的漂亮男人不是沒見過,最有名的當數景泰堂的頭牌花旦,可戲下一身的女人味,看著實在別扭,而這位黎家少爺是怎麼看,怎麼順眼,倒底是書香世家的名門公子。
成群聞香而來的鳥雀,嘰嘰喳喳在四周盤旋,群生將手裏剩下的小半塊餅撕碎,扔了出去,幾隻膽大的鳥兒立刻撲了過去,閃電般的幾口啄完。群生看眼依舊盤旋的膽小鳥雀,正過身,見張順緊盯著自己,歉然地說聲對不起。
張順拿起油紙包裏的最後一塊餅,塞到群生手裏,“餅不就是用來充饑的?喂誰都是我娘的功德。”
群生聞言,打量一下小車夫,撕下大半塊遞還給他,“吃完咱們回城。”
“不遊山啦?”張順愕然問道。
群生目光拉遠,“眼睛遊了就行了。”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張順大口嚼著餅,口齒不清地搖頭嘀咕道。
群生無聲笑笑,喂完鳥,收拾石桌上的油紙,真沒想到今兒碰到這樣一個車夫,句句觸到自己的結症。確實,一到韻洋事上,便常常脫線,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作為。今天,借著朋友送別的由頭,在韻洋到家前躲了出來,茶點沒吃幾口,又以韻洋來家的借口,早早離席,跑到香山,想找找舊時遊山拾葉的地方,在那裏蓄積底氣,蓄積拒絕韻洋的底氣,至於為什麼要在那兒蓄氣,天知道。隻知道躲是自己最慣常的手段,韻洋去法國,自己躲到維也納;懷著一點希望回國,知道韻洋又有了心上人,馬上躲回老家……
張順見那雙清極的眼睛像蒙了層紗,埋怨起自己的多嘴,自己是哪顆蔥,弄不懂才正常。他懊惱地喝口涼水,吸吸鼻子,說聲等等,小跑進旁邊的林子裏,沒多時,笑嗬嗬地拿著一桂花枝回轉,“這棵桂花樹開得好早,給。”
畫家的本能,先將手裏的花枝調到一個最佳角度,枝椏上星星點點的金桂,嬌而俏,正可謂“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群生想起一則賞桂的舊事,打小對清高便有自解的韻洋,會理解自己不參與藍家事務的決定。
“黎先生的煩心事兒我張順芝麻大的人幫不上忙,可我在我這行也小有名氣,有用得著的,隻管說。”
群生再次打量一眼熱心的車夫,微微一笑,笑得真心,輕鬆,“謝了。”
群生不知,他這一笑,讓一個小車夫記了一生,促使後來再譜出一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外二則
靜,一向是群生最愛的,靜靜地看書,靜靜地畫畫,靜靜地想事,可現在,靜卻像一把刀,一點一點切下,切割肉體,切割精神。群生俯身坐在手術室邊的長椅上,雙手合十擱在臉和膝蓋間,過了四個小時,淩遲的痛已感覺不到,隻有悔意隨飛刀落下,一層一層,快將他掩埋。
當韻洋被身著白大褂的靖仁推進手術室,自己被隔在門外,群生頭次後悔選擇了繪畫,沒堅持小時學醫的誌向,因母親的疾病和韻洋的昏倒而生出的誌向。當藍家京城的管事現身,不露痕跡設套套話時,更是後悔讓韻洋陷在這滿是機關陷阱的環境裏。自己,不是沒有機會,回國時蘇伯母便請求他幫韻洋脫離藍家,她最擔憂的不是維倫之戀,而是藍振興,可他選擇用畫徹底葬掉這段感情。後來,親身經曆了幾次險境,親眼見過那個深沉強勢的男人,明白了蘇伯母的憂心,韻洋要走的道不光凶險,還有可能被身邊人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