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則
一輛包車吱吱溜溜顛簸在小西山的土道上,拉車的是個濃眉虎眼,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他瞧瞧遙遙在望的勤政殿,提上一口氣,加快腳步,總算是跑完了這段長路,高興勁兒才爬上汗水淋漓的麵孔,下一刻又消退去,現在不是遊山賞葉的時節,勤政殿前鬼影兒都沒一個,空車跑回城,太虧了,不知自己怎麼鬼迷心竅,從王府井跑到這兒,錢也沒多要。車夫扭頭朝後瞄瞄,今天無風無雨的,陽光像溫開水樣的舒坦,最是坐車兜風的好時候,那位讓自己鬼迷心竅的爺卻是一上車便命拉上篷子和簾子,也不嫌悶。車夫停住腳,放下車把,習慣性哈腰招呼了一聲,摘下頭上的草帽,扯下搭在脖頸上的毛巾擦起汗。
一隻白皙的纖手從車裏探出,掀開車簾,車夫的眼神直了直,摸摸後腦勺,哈腰再說了一遍到了,平日洪亮的大嗓門成了蚊子哼哼,扭捏得想咬自己的舌頭。見人大氣不敢出一口,這是他平生第二次遇著,頭次是前年在北京飯店門前見著藍家那位有名的少夫人,那真是個冰雪般的人物,自個生怕熱氣吹化了她,盡管最近離著也有四五米遠。而這位爺,像是瓷做的,雖說自己一路埋怨接了這趟苦活,路卻是跑得最精心的,就怕磕著了他。
車夫眼裏的瓷人,不是別個,正是本章的主角,群生。他輕提銀杏色長衫的前擺,款款下得車來,掃看一眼四周的山景,和氣地跟車夫道了辛苦,遞過幾個銀元。車夫掂掂沉甸甸的大洋,衝轉身欲走的群生喊道:“先生,我等你。”
冷不丁的喊聲,讓滿腹心事的群生怔了怔,車夫忙補道:“這錢足夠包一整天的車了,我張順不能不義。”
群生麵露微笑地客氣回道:“不用了,我的時間沒個定數,您也得去吃午飯,這兒可沒賣吃的。”
張順張嘴大笑,“先生一看就是大家的公子,幹咱這活的哪有不備幹糧的?倒是先生您餓著肚子,哪有力氣爬山?您要是不嫌棄,這兩張餅給您帶著。”
話間,張順取過一個油紙包,群生溫文有禮地推辭道:“我才在茶館裏吃了……”吃字甫一出口,暫眠了半日的腸胃,被油麵香味激醒,響亮地唱起反調。張順聽到饑鳴聲,並沒在意群生的托詞,反而好心情地笑道:“那兒哪是吃東西的地方,越排場的地方,越虛,我這餅是我娘烙的,實在,味道也好,您嚐嚐就知。”
放在平時,群生準會找出一個理由拒絕掉,他為人處事細膩周到,看似很易相處,實則與外人總隔著距離,不沾塵土。也許合該兩人投緣,張順的話正對上群生的心結,他看看那張熱情的麵孔,再看看香氣四溢的炕餅,虛?確實,自己常常作繭自縛,逃不了一個虛字。想想自己出門的由頭,赴宴,現在看,隻有兩個字形容,可笑。也罷,就以餅為宴,以地為席。
素昧平生、天壤之別的兩人在勤政殿附近尋了一個石桌椅,就著涼水吃起餅。平時狼吞虎咽慣了的張順,見群生慢條斯理的動作,不由放緩速度,隨著細嚼慢咽起來。一起吃飯,通常是人們建立交情的捷徑,這兒也不例外。“什麼?您就是黎家的那個大畫家啊?想不到我張順也能和大畫家一起吃餅。”
張順瞪大虎眼,就著機會細細觀看眉目如畫的群生,竟有些暈眩於眉眼裏那股說不出的味道,同樣是人,怎會有這樣大的差別。“那……難怪看您和看藍家的少夫人一個感覺……”
張順暈乎乎地說出心裏想的,話到一半,才意識到唐突,擾擾腦袋住了嘴。聽到張順提起讓自己思緒成麻的人,群生眼神微滯片刻,含笑問道:“舍妹也坐過你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