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飄散,月兒爬上樹梢,輕描淡寫地勾勒出重重疊疊的暗影,將庭院塗抹得深深如許。我和群生沿著昏暗的廊道,無聲環穿幽靜的院落,緩緩的腳步,驚不開廊頂燈光處飛繞著的群群秋蛾。
剛吃罷晚飯,黎太太見我氣色不好,便讓群生送我回房早點安歇。到了房門口,群生紳士地打開門,拉亮電燈,隨後一動不動站在門邊,似有話要說。我跳出自己的思緒,等了半分鍾,不見群生開口,暗忖一下,說道:“四哥,我氣色不好不是被你氣的。”
群生慢條斯理地回道:“小妹,自你十歲起,我就氣不了你了,這個自知之明,我有。我想知道是什麼事或物把你氣得氣色不好,下麵的旅程長著呢。”
我聽了撲哧一笑,想了想,示意群生關上房門,到書桌邊拉開抽屜,拿出珠簪和剪子擺在桌上,指著珠簪控訴道:“就被這物件氣的。”
事情未明之前,不宜扯進小唐和奉珠,故而詩媛走後,我獨自擺弄了半晌,奈何力氣不夠,又怕弄壞珠子,自己滿頭是汗,珠簪毫發無傷。雖一直不想讓群生卷進自己的爛圈子,眼下也隻有他最適合做這事。
群生聽我說完意圖,沒追問原由,瞧瞧珠簪和剪子,臥蠶微微鼓起,“小妹,這簪梃能托起這麼大顆珠子,豈是這小剪子能撼動的?”
“你先試試。”精細的靖義,肯定會在黎家設有暗樁,找人要工具必會引起懷疑,不光自己,黎家人也一樣。群生掃我一眼,默思片刻道:“小妹,你忘了咱們圖書室裏有工具箱?”
被折磨了半個下午的我,豁然側頭,抬手拍拍額角,高興地讚道:“還是四哥心細。”後院的圖書室,黎家一直保留著,定期有人打掃。
群生跟著一笑,笑得斯文,“倒不是我心有多細,那兒成了我臨時畫室,自然熟悉。一起去看看,不會有人起疑。”
自己總把群生當做圈外人,可他仿佛天生適合吃這碗飯,要是……心底才起了一個念頭,立刻帶出另一個念頭,難怪群生下午會說出那句不像他的話。他不是說給我聽,是給振興的,讓振興打消網羅他的想法。以前振興對茗萱小女兒的心事,從未認真過,想是群生漁陽裏的表現,讓他起了求才之心。茗萱給群生定期的信裏,必會提到振興怎樣支持和關心,七竅玲瓏的群生又怎會不明?話說回來,自己方才都動了心思,何況是雄心勃勃、心懷天下的振興?此次他讓我住進黎家,……
“小妹?”
一聲輕喚,卻似雷聲震得我一抖,我扶住桌角,定定神,用手帕包好珠簪,放進衣袋,朝著溫潤清秀的麵孔微笑道:“四哥說什麼就是什麼,這就走吧。”
人各有誌,三顧茅廬的佳話,不適於群生。自己最原始的夢想,早就碎裂得無影無形,何以忍心再砸碎一塊美玉,就讓群生繼續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日子吧。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是走進圖書室的頭個感慨。多年未來的圖書室,保持著原樣,處處遺留著舊時的痕跡,嵌含著數不勝數的故事。和群生來到放工具箱的西邊書架,書架上斜插著三隻花燈,殘舊的顏色述說著歲月的流逝。那是黎家走的那年元宵節,我們三人逛燈會時猜謎得的,我的是中間的兔子燈,不過燈的先主是群民,當時見從老板手裏接過花燈的群民一臉鬱悶,便嚷著喜歡,拿自己的鯉魚燈和他換了,結果讓他取笑了一晚手提美人燈的群生。
群生挑出幾樣工具,見我瞧著花燈出神,笑道:“小妹總偏著群民,也不知和我換換。”
我愣了愣,想起那晚群生落落大方提著花燈,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失聲一笑,“誰讓你愛裝。”
“不裝,不讓群民更自得?”群生麵色輕鬆地道出當時的少年心情。
歲月無情,又有情,遺失一些,又會得到另一些。以前,自己麵對失去的,愛刻意埋藏,不知歲月能讓人學會釋懷,沉澱。
有了工具在手,不到一分鍾,群生便擰鬆了托子,針梃立刻落到桌上,我屏氣探頭瞧向珠孔,孔口是針梃的兩倍大,忙道:“看看裏麵有沒東西。”
群生撿起針梃在裏攪攪,又細看一眼珠子,搖搖頭。我驚疑地拿過珠子,湊近台燈,反複調整著角度,查看不同尋常的黑洞,喃喃低語,“不可能啊,應該有的……”
“這簪子被人動過了。”
我頓然一驚,“今天?”
群生點點頭,“你弄了一個下午,都沒弄開,我卻一下子打開了,工具力氣另說,還一個,就是有人中間插了一手。”
脫口喊出今天,腦子裏就蹦出一個人來,他的背後是誰?振興嗎……
心髒陡然絞痛起來,緊接著渾身痙攣,群生飛速抱住蜷縮欲墜的我,臉色大變地連喊幾聲小妹,我已呼不出氣來,費力指指脖頸放有救心丸的項鏈,使勁擠出靖仁兩字,沉入不久前夢到過的深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