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眼攥緊棉球,壓下惱意,跟易生畢竟有層師生關係,還有,他不是無聊之人,雖猜不透他的用意,還是抬眼回以一笑,道了謝。
易生的眼睛,素與外界絕緣,喜怒哀樂從來傳遞不到那裏,此時,兩塊絕緣地忽然閃過一縷來不及辨別的東西,“司令說,用槍炮慶祝小姐的滿月。”
鮮血和生命,讓葉兒如何承擔得起,我蹙緊眉頭。這兩日讓看護念報,全都是鼓號齊鳴的調調,好像下一分鍾戰爭就會爆發。鑒於前一刻的戲弄,我懷疑地問道:“還能拖上半個月?”
“夫人,你怎麼就看不到是司令為了您,用盡一切辦法,拖延時間,便於您能在戰火燃燒前,性命無憂地逃出京城?”
我猝不及防被一反常態的易生問呆住,“周某還想告訴夫人一件事,司令讓您和小姐的看護記下每日詳情,電文給他。”
剛才的戲弄,果然事出有因。細細回想易生戲弄的話,振興是在介意這十幾日,我從未跟看護提到他嗎?還是……
“夫人不必深想,您的性格司令清楚,周某隻是困惑,夫人聰明絕頂,怎麼偏看不清司令?”
看不清?我又是一呆,全身隻有心髒在激跳,這回,跳的比琴曲還猛。若要是,振興為何不像以往,明明白白告訴我他的打算,讓我安心坐月子,自己也不會每日為群生的孤旅提心吊膽。若要是,若要是……
我猛然悟到‘引發不舒服的是耳朵’的真正含義,是誰在設障呢?誰又有這個本事在我和振興之間設障?”冥思苦想中,目光漫無目的的轉動幾下,無意落到易生的臉上,呼吸一頓,身體僵直住。
易生見狀,不慌不忙地抖抖長衫的袖子,搬過一把椅子坐下,“不錯,是我。珠簪裏的絲條是我讓人取的,司令對您的安排是我硬瞞下來的。”
不合時宜和常理的攤牌,頓時讓我喉嚨發幹,全身發緊,本能地想要喊救命,可又感不到殺意,連陰冷的氣息都感不到。
我緊緊抓住被裏,力圖穩住內裏的惶恐,同時一聲不吭地回視易生。易生摸摸八字胡角,四平八穩地說道:“珠簪的原由,夫人應是明白,對敵方毫無影響,擾亂自己主帥的事,換誰都會這樣做。當然,夫人要是同意把事抖摟得天下皆知,那就另當別論。這裏,周某要對夫人說聲對不起。”
大腦的運作,慢慢地在易生平緩的語調中恢複原樣,如一架舊式的紡車,搖轉出一串長長的思緒,沒多會兒,就堆得滿滿的,諸多情緒裏,獨沒有對眼前罪魁禍首的怨恨,不是不想,實在沒地放下怨恨。心傷愈合的同時,疑問再生,振興的緘默又是為了什麼?我的眼神重新聚焦在易生的臉上,淡淡回道:“先生想必費了不少心,才將事兒遮掩過去,是韻洋太過隨性,差點兒誤了大事。”
易生再摸摸八字胡角,對我軟中帶硬的套話,充耳不聞,繼續往下說,“至於後麵一事,周某是用軍令狀換得的。”說到此處,易生停下瞧我一眼,又接著道:“夫人提前生產,打亂了我和司令擬定的計劃,聯合蘇督軍和餘師長的計劃。司令乘加油的機會,跟他們密商,自然又保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
我閉閉眼,什麼,都不需問了……紡車的紗線嘭的斷掉,隨後,吱吱呀呀地慢撚出細細長長的痛和怨,我痛的,不是自己,是群生,此刻風餐露宿的群生,我怨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己,把群生拖進一個怎樣的泥道?
“我四哥現在可好?”
“好,一路順風順水的,來前聽說正坐著驢車賞風景呢。”
不需問,偏忍不住不問,問了就知白問,不過這等大事,藍家會拚全力保護群生。易生起身拿過一麵鏡子遞來,“夫人還是看看自己,哪有產後半月這麼消瘦,看不到一點容光?”
眼睛虛盯著鏡麵,無暇自盼,實在是這樣的易生太過陌生,話多到讓人生疑,況且,說出那些秘事,對他百害無一利,除非……
“先生,有些事,注定隻能是秘密,我不會說的。”俗話說紙包不住火,珠簪之事,不定哪日就會曝露,除非我一輩子不和振興說話。自己和葉兒差點命喪黃泉,振興焉能不惱?藍家用人之時,過去的事,就過去吧。
易生拿回鏡子放到床頭櫃上,沉默片刻,說道:“督軍在時,常誇讚夫人智謀、膽識、心胸樣樣不輸男兒。周某讓夫人回歸家庭,督軍要在,一定會大訓特訓一番,可惜,他老人家去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