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多難之邦(1 / 3)

一九二五年三月中旬,南方軍政府的大元帥如期乘火車進京,率團參加南北和談,全國的輿論與京城的氣候極為契合,一派春和景明。正如夢澤說的,國家分裂的實在太久,分久必合,亦是民心所向。

這日上午,我陪振興到前門火車站參加完隆重的接站儀式後,便獨自趕回家籌辦下午的茶會。車子拐進藍公館的車道,就見八九個士兵踩著梯子,手拿綠色枝條在大鐵門上忙碌,門前指揮的奉慶聽到車聲,忙回過身彎腰行禮。

方才奉慶吆喝的聲裏似乎帶著火氣,便示意司機停下車,奉慶不等我招手,小跑著過來,隔著車窗問安。我搖下車窗直接詢問出了何事,奉慶支吾片刻,遞過被捏得發皺的畫紙,“黎舅爺設計的彩門太難紮了,他沒跟您一道回來?”

我搖頭接過畫紙,黎先生與南方的大元帥私交頗深,適才大元帥見著群生,立即親熱地拉到身邊,世侄前,世侄後,無形中給群生現派了任務,擔起連結兩方橋梁的職責。細看布局圖,彩門是以橄欖枝為背景,圖樣精美,看似複雜,但群生做事精細,最是為人考量,而且聽說圖紙是早就畫好的,問道:“舅爺沒講紮法嗎?”

奉慶嗑吧了一下,低頭道:“都怪屬下辦事不周,當時事多,圖紙是著人拿的。”

我心有所思地抬高視線,在奉慶臉上駐留片刻,道:“你多找幾個弟兄們,尋幾塊篾席裁成圖案的形狀,先排好布局,再分開做,弄完拚接好,上下縫上綠布套邊,找粗點的鐵絲扭成三股套上,再架到鐵門頂。”

奉慶聽了,猛拍兩下腦門,連讚高明,我客氣回應後,搖上車窗。事情其實一點不難,尤其是不缺物力人力的藍家,若是我不停車,再拖延一陣子,彩門肯定是搭不起來。有沒彩門不會影響到茶會,可是卻會影響到群生,在藍家內部落下華而不實的名聲。

車子在公館前停下,探出半身,即刻被春的融暖包裹住,下車摘去呢帽,微揚起頭,讓煦煦和光驅走眼底的陰影。停立片刻,我理理湖綠色呢製連身長裙和銀灰色開司米大衣,走向公館前的小徑。

小唐一旁詢問說:“夫人是去後院嗎?”

我點頭嗯了一聲,茶會設在後院中的草坪,有過剛才門口的事,不能不盯緊點,奉慶是柳姨娘跟前的紅人,開春時藍家搬到京城,柳姨娘獨留奉天,而先前奉慶上京卻是她極力跟振興要求的。我舒眉用力呼吸一下,吹起飛到麵前的楊花,抬手擒過,看了看似花非花的白絨種子,想起蘇軾的楊花詞,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默思一會,折身來到噴水池,輕輕吹落手裏的楊花,不願花做塵,且隨水沉浮。

“喂,美人,一顆小籽粒也能愁成這樣?”靜雅的聲音冷不丁地冒出,緊接著身體被她摟住。靜雅身穿咖啡色連身及膝呢子裙,肩圍一塊黃綠格子開司米大方巾,頭戴一頂同色圓帽,靈動彎起的眼睛誇張地瞅瞅我的麵孔,“瞧這哀怨樣兒,剛才在車站的得瑟勁兒哪去了?”

靜雅回京後,加入了文聯,成了裏麵的活躍分子,常作為文聯的代表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今天這樣的大事自然少不了她的身影。我含笑撓撓靜雅的腰,意圖掙開熊抱,“才女,得瑟是形容美人的嗎?要貶,也得尋個恰當點的吧。”

靜雅哼笑著鬆開手,“瞧這順杆爬的利索勁兒,用形容猴樣的得瑟最合適。”

我撐不住,掩嘴笑出聲來。靜雅圍上散開的披巾,別別臉頰處的齊耳散發,“看看,要是我早生幾千年,就不會有什麼烽火戲諸侯了。美人都一個毛病,就是欠錘,越噓寒問暖越得瑟。”

朋友之間的言詞,越是親近就越損,我挽起靜雅的胳膊,含笑恭維道:“是,武才人拿刀馴馬算什麼?瞧咱嶽才人,檀口一動,便能不戰屈人之兵。”

靜雅抬起雙手,抱抱自己的肩,佯裝戰戰兢兢地回道:“得得得,那些子繞口的話省省,什麼兵呀馬的,要說跟你家那小菜說,我來可是有要緊的事兒。”

自上回兩人喊過振興小菜後,小菜便成了靜雅對振興的專有稱呼。我鬆手站定,靜雅卻沒了下文,轉身走到公館邊道刷著白漆的鐵管扶欄旁,依欄而立,垂頭擺弄圍巾邊上的穗子。自己的事兒雖有一大籮筐,可靜雅的要緊事兒絕對不虛,否則她不會此時來。我跟過去攬住靜雅的肩,軟柔的圍巾上留有陽光的溫暖,手指來回摩挲兩下,款款低語道:“咱們進屋談吧。”

靜雅沒抬頭,隻轉靠到我的身上,“我想曬曬太陽。”

我攬緊些靜雅,回了聲好。時間在靜默中流逝,一秒,一分,直至手臂、身體酸麻,靜雅仿佛感應到,直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彎起眼睛道:“韻洋,謝謝你的肩膀,我走了。”

我伸出發酸的胳膊,拉住轉身中的靜雅,問道:“靜雅,我的肩膀是給你平靜心情的,下麵是不是該說說你的要緊事兒?”

靜雅回過臉,拉下我的手搖搖,“甭擔心,寫文的毛病兒,我隻是來告訴你,下午的茶會我有事不能參加了。”

我拽住靜雅鬆開的手,“是跟群民……”

“韻洋,瞧,那幾個都是在等你的吧?”靜雅朝邊道兩邊努努嘴,乘我分心之際抽出手,快走幾步,背對我擺擺手,“快去忙吧,回見。”

一分鍾後,我和靜雅再次麵對麵,身邊多了個小唐。“靜雅,既來了,話不說清楚,甭想出這門。跟我一起上後院,想說了就告訴我。”我端著臉說完,折身往後院走去。憑著多年的相知,我能感到,靜雅在做一極為重要的抉擇,我必須強硬在先,等她暗自做了什麼決定宣布出來,再想要拉回,一切已晚。耳旁充斥著靜雅的不滿,我的腳步繼續勻速邁動,靜雅,對不起,就如你說,有些事不是噓寒問暖能解決的,舊日的覆轍不能重蹈。

藍公館後院中間地帶,彩帶和彩旗在三米多高的空中編織起彩棚,如茵的草坪上擺滿了藍白相間的陽傘和白色座椅,前端巨型彩門前放著一張紅木講台,幾個管事從忙綠的人群中小跑過來,垂手行禮,彙報起進程。我就近在一張造型精美的高背鐵椅上坐下,聽完彙報,再一一補漏拾缺,處理完畢已是大半個小時後。接過奉珠端上的茶杯,潤了潤嗓子,掃看四周。“嶽小姐剛去了假山後的竹林。”奉珠善解人意小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