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來,又去又來,歲月劃著近乎相疊的圓形軌跡;日子,也是由無數的相似組成,變的,有時是地點,有時是人。這日,眾多熟悉麵孔聚在美國公使家的後院,參加複活節家庭派對。
做完拾複活蛋的遊戲後,大家各自聚到自己的圈子,場地中央,一群大男孩玩著棒球,男人們圍站在遊戲區外,一邊觀看孩子打球,一邊談天論地,已婚的女人三五成群固定坐在陽傘或樹蔭下閑聊,衣著光鮮的未婚小姐們,則是院裏另一道流動的風景。平整的後院西側,有一棵需兩人合圍的大榕樹,圍著它壘砌了一座八米見方半米來高的台子,派對的女主人埃米利為便於掌握會場,把自己的座椅設在了此處,並請了我,小玲,還有其他幾國使節的女眷作陪。
埃米利右手抱住膝上的吉娃娃,左手舉著做工精致小巧的鍍金望遠鏡,掃看了一圈會場,視焦落在舉棒擊球的孩子身上,隨著一個黑點劃著弧線飛出,她呼道:“好球!薩拉,你的兒子打得真不錯。”
安全地連跑兩壘的小球員停下後,立即興奮地朝我揮舞雙手,我望著球場中年齡最小也是唯一的東方麵孔,含笑半抬右手回揮一下,小人兒又得意地轉向另一側圍觀的人群,與此同時,那側在洋人紮堆的地方依然醒目的振興伸出右手,握拳翹起大拇指,有力的手勢透露出自豪之情。
我上彎的嘴角收攏,嘴唇抿緊,一絲絲溫熱浸潤眼中不變的笑意,浮載著前年在藍家後院燒烤的場景,一一飄過。那日,振興不但巧妙地讓庭葳改掉挑食的毛病,酷愛運動的他還教會庭葳適合小孩玩耍的棒球。未幾,眼膜感應到熟悉的目光,四目隔空相對,遙遙,遠遠,穿過的仿佛是整個朗朗乾坤,這一瞬,我真正體味到振興那日與我攜手相握的內心。南方軍政府的大元帥來京不到一月,病逝而去,可局勢並未如大家揣測裏那般硝煙四起,隻因最有實力的藍家沒如外界猜測那樣乘機擴張,而是與主要幾方達成和睦相處的協議,在這相對太平的兩年裏,國民經濟也有了不小的發展。
凝望被葉兒的嚷嚷聲打斷,我回頭看視,隻見穿著粉底白花衣裙,紮著一對羊角辮的葉兒站在樹根下,正對高她小半個頭的薦軒憤憤道:“……,不許叫,就是不許叫。”
小玲先一步過去調和,“軒兒,你不是很喜歡和葉兒妹妹玩嗎?幹嘛惹妹妹不高興?”
身著米白色小西服的薦軒沒回答,隻朝他母親無聲一笑,和煦的笑容和他父親遺失掉的一模一樣。我起身過去,對欲要訓斥兒子的小玲小聲說道:“一定是葉兒在耍小孩子脾氣,不幹薦軒的事。”
“媽媽,他說藍葉像叫爛葉。”葉兒拉住我的手,小臉氣得漲紅,眼淚兒在眼眶打著轉,帶著哭腔控訴道。
小玲聽了沉下臉,薦軒趕在她出口嗬斥前朝我鞠了個躬,“藍嬸嬸,薦軒不是成心說的,是葉兒妹妹不讓薦軒叫她葉兒,要薦軒喊她藍葉,才這樣說的。”
葉兒的小身子緊貼著我,揚臉委屈地辯解道:“不是的!他就比我大十個月,葉兒葉兒地叫,哥哥都不這樣。”
薦軒反駁道:“是你說妹妹隻有庭葳哥哥才能叫的。”
在兩個小人兒你來我往的口水戰中,我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莞爾之際,忽地想起自個小時的事,小孩子間的爭執,在大人眼裏真就是的芝麻大點的事兒,但在他們眼裏可不這樣,和稀泥不適用於愛較真的孩子。
我彎下腰,一手一個拉著薦軒和葉兒,認真說道:“薦軒,你是不是覺得葉兒妹妹叫起來太囉嗦?”薦軒點點頭,我轉瞧瞧葉兒,繼續說:“但葉兒又覺得妹妹是她哥哥才能叫的,而葉兒是長輩們叫的,所以才會讓你叫她藍葉。”
葉兒聽了,皺起鼻子衝薦軒嘟嘟嘴,歪歪頭,嬌憨的模樣兒甚是可愛,我忍著笑,拉拉她的羊角辮兒,“直呼其名不禮貌,薦軒哥哥當然不會答應。”葉兒撅著嘴垂下頭,我拉攏兩個小人兒,放慢語速,用商量的口吻說道:“薦軒今後就叫葉兒‘小葉’,你們看行不行?”
“小葉?!”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呼道,語氣卻有所不同,一個肯定,一個有些抗拒。我站起身,再拍拍兩個小家夥的肩,葉兒的脾氣我知道,沒直接反對,便是接受。
薦軒笑嗬嗬拉起葉兒的左手,“小葉,咱們接著做飯吧。”
葉兒皺皺眉,晃晃右手裏碧綠鮮嫩的榕樹葉,哼出爭端的起因,“要你多找些菜,老半天就拿回一個。”
小玲瞅著兩個小人兒手牽手重新蹲回樹根下,湊近耳語道:“韻洋,真有你的,我大嫂早該請你去趟天津,眼瞧著她這兩年被折騰得老了十歲不止,太可憐了。”
我一時啞口,小玲如是說,絕不是虛詞。楊家家宅不寧,早已不是秘密,楊仲源跟後麵的妾室還生有七個孩子,大房隻剩下靖仁撐著,勢頭大不如昔,惠嫻自是處處受氣。靖仁當日也是用這個理由,委婉暗示我出麵說情,將本該按協議一同遷往天津的小玲母子留在了京城。小玲是個直腸子,不記仇,人又熱心,這番話在她眼裏合情合理,但就沒想過我怎邁得進天津楊府的門檻?兩家的恩怨,不是其中一人或幾人想了就能了,想忘就能忘的。
一陣風過,飛落幾粒楊花,我拈去小玲發鬢上的一粒楊花,歎了一聲,小聲回道:“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可自家的再難念,好歹熟悉,我這水土不服的外人怎念得過惠嫻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