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愛別離苦(2 / 3)

合上眼,貼著眼角的手背被睫毛來回地輕掃,許是有孕,陳醫生給的劑量不大,腹中又塞滿了千言萬語,哪有睡意?沒過多久,床鋪動了動,振興與我頭挨頭、肩並肩地躺下,“老婆,再過幾年就好了,大河有水小河滿,咱家的羽翼也豐滿了,再忍幾年,老婆,你想要的,會一一有的,……”

振興絮絮的話語帶我跳出傷困,隨他展看美好的新天地,美好得讓人沉醉,手背上睫毛掃動的頻率越來越慢,不料奉慶在屋外的一聲高喊將我從混沌中拉出,“我要見夫人,我有要緊事兒,一定得跟夫人當麵回明。”

我心裏暗忖,奉慶找我,多是為了晚宴的事,便拉住臉孔緊繃的振興,讓他放奉慶進來。晚宴由我一手操辦,有些事兒,別人是弄不清的。房門一開,奉慶沒給振興行禮,跌跌撞撞直奔我的床前,跪在地上磕起頭來,“夫人,小的懇請夫人原諒,藥是小的換的。”

因換藥之事生出的不安,一下子變成滿口的澀,奉慶做這事,隻有一個理由,柳姨娘。振興捏緊的拳頭,狠狠砸向床頭櫃,砰的一聲,床頭櫃上的台燈歪倒,滾落下地,再砰的一響,碎裂開來,門口即刻衝進幾個提槍的衛兵。

奉慶的身子哆嗦幾下,磕起響頭,“小的都是為了老太太啊!二爺,老太太也是為了二爺您,眼看著您就要滿三十了,隻有一個小姐,老太太急啊!常言說,知子莫若母,老太太知道二爺不敢讓夫人再生孩子,也知道二爺不會納妾,隻好用這法子,算算日子,夫人的身子也複原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就讓小的在開春後給夫人換了藥,盼著二爺能在三十歲時得個少爺。”

振興揪住奉慶的衣襟,怒道:“我媽糊塗,你也跟著糊塗?滾,現在就給我滾出藍家。”

衛兵上前架住奉慶,往外拖去,奉慶撐直脖子,蹬著腿喊道:“小的不糊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小的不想讓二爺做個不孝子,夫人,您也不想吧!”

奉慶進藍家二十載,一直跟振興母子交好,為了我攆了出去,振興心裏未必好過,柳姨娘隻怕又會惹出更多的事兒。我起身下地,搖搖振興發涼的手,“這屬家務事,還是我來吧。”說完,急步趕出臥室,命令衛兵放開奉慶退下。“奉管家,這次,我做主了,事情不再追究,但絕沒下次,明白嗎?”

奉慶聽了噗通跪下,如搗蒜般地磕起頭,見狀,心裏雖滿是怨,仍是不忍,彎腰扶住他,“二爺是您看著長大的,他的脾氣您清楚,事情到這兒就打住,大家都別往心裏去。再有,現在可不比從前,別自作主張,一家子瞞來瞞去,會壞了大事。”

送走掩麵而泣的奉慶,進到臥室,見振興沉著臉,端坐在床頭,一手握拳擱在床頭櫃上,一手撐在膝頭。我捧起拳頭,輕柔地吹吹紅腫之處,“你呀,都說快三十了,怎麼倒成了毛頭小夥了呢?你趕走奉慶,自個一走大半年的,想累死我呀?”

振興臉上的咬肌動了動,抱起我離開滿眼碎片的床頭,腳步沉沉地走到沙發前坐下,停了會,探身從茶幾上的花瓶裏抽出一朵殷紅的玫瑰,“韻洋,我一直欠著你一件禮物,現在補上。”

我瞧瞧玫瑰花,再看看沒有絲毫浪漫之色的麵孔,上麵不尋常的鄭重,讓我靜靜地坐直。“韻洋,謝謝你,謝謝你生下葉兒,讓我能聽到世上最美妙最動聽的稱呼,今生得以圓滿。韻洋,謝謝你!”

霧氣,迅速在眼眶裏蔓延,凝結成一顆顆水珠,成串滾落,大手沒像平時拭去淚珠,而是輕輕掰開我的右手指,放入去了刺的花梗,再幫我緊緊地合上。我捏捏玫瑰花梗,撲進寬厚的胸膛,嗚嗚地哭出聲來。

振興,要謝的,該是你啊!是你幫我這曾經孤獨迷茫的靈魂,找到重生之路,因為有你,我支離的世界才得以圓滿……

“謝謝!”我嗚咽著吐出欠了近八年的兩個字。

花木綴露,飛鳥時鳴,瓦藍的天空晴朗得不見雲彩。振興抱著撅著小嘴的葉兒,踱到車道邊的樹下,小聲說著父女倆的專用語,一身乳白色西服的群生跟送行的人們握過手,戴上同色禮帽,轉回我的身邊,打開手提包,取出一疊畫冊,說是給已去學校的庭葳準備的作業,讓我轉交。

一夜之間,送人的,成了被送的。我接過畫冊,伸出右手,“四哥,這一趟有勞了。”

昨晚,振興他們連夜做了新計劃,拍電報給上海,更改船票,第一站先去美國,因為私下商談時,美國的態度更為積極,群生陪同,便是爭取一擊中的,如果成功,可至少提前三個月回國。就這樣,開船的時間反而提早了一天,火車票也由傍晚改到了上午。

“群生舅舅,葉兒的呢?”耳尖的葉兒比劃著小手,朝我們傾著身子,讓振興抱著過來。

兩年時光的磨礪,群生舉止老成持重,再無過去的飄逸,就連笑容也被他吝嗇地藏起,唯有見著葉兒,才偶爾展露。此刻,群生展露出他稀有的笑,回道:“別急,舅舅這就教葉兒做葉兒書簽,以後葉兒看見喜歡的葉子,便可以做成禮物送給媽媽,爸爸,哥哥,還有舅舅。”

葉兒終究還小,不是真懂何為離別,聽了群生的話,歡快地催著我們一起幫她撿葉子。踏上閃動著瑩光的青草,腳背觸到點點濕意,亦透進心底強壘的堤壩,進到林間,斑駁的樹影掩飾了眼裏的陰,離愁無顧忌地瞬間滋長。葉兒在振興懷裏扭動著下了地,拽著振興拾起葉子,群生環視四周,若有所憶地問道:“小妹,你還記得小時你和群民關於《春望》的爭論嗎?”

眼裏拾葉子的一雙人影發虛、變淡,小巧的涼亭,還有裏麵寫字讀書的剪影,在淡黃的光波中搖曳浮出。爭論還是剛回國的那年暑期,自己想念回老家給二伯父奔喪的父母,在黎家涼亭裏書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引發的。群民說他理解的是詩人感歎時事,見到春花,更使人淚水飛濺;深恨跟家人別離,聽到鳥叫更加驚心。我說是花、鳥原本無情之物被詩人的綿綿愁緒所感染,禁不住為感歎時事、痛恨離別而哭泣、驚心。當時,群生站在了群民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