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愛別離苦(1 / 3)

一個月後,亦即啟程前一天的傍晚,我換上一件簇新的銀紅色晚禮服,癱軟地坐在梳妝台前,任由奉珠在頭上堆雲疊翠。一家人漂洋過海,輾轉三大洲,不是一件小事,加上身負的艱巨要務,光是禮品、服裝就忙綠了大半個月,費盡了心思。此次出國,振興用的是政務考察的名頭,剩下的幾天,便整日馬不停蹄地出席各種官方、私人的餞行宴。

“夫人,熬過今兒的晚宴就好了。”奉珠插上一朵珠花,看看鏡子裏的我打氣道。

我提起精神點點頭,思緒跳過一個小時後自家的告別宴,在腦海裏勾畫出藍天碧海,海鳥沙灘,灘上快樂的一家人……

麵頰上的微笑浮了一半,奉彩敲門進來,說振興吩咐送些吃的給我先墊墊底。奉珠接過飯籃,打開瞧了瞧,“二爺真疼夫人,都是您愛吃的,乘現在沒上妝,不如先吃點?”

拜近日宴席之故,食欲缺缺,作為席上的主角,吃隻是擺擺樣子,回到家又是雜事一堆,常常忙到忘了餓。細心的振興發現了這一狀況,幾日來都會在出門前差人送來飯菜。其實,我要想吃,自會命人做來,奉珠明白這點,每次收到飯菜都說著千篇一律的話,她知道,我會為了頭句話多少吃下一些。

到沙發上坐好,看奉珠移開插滿鮮花的汝窯花瓶,在茶幾上擺放好餐具,一一打開蓋子,胃裏忽地泛起強烈的惡心,我的臉唰的白了,掩住嘴衝到盥洗室,吐完之後,怔怔地發起呆。隔了一會兒,奉珠同樣神色複雜地替我淨了臉,扶著我到床上躺好,蓋上被子問道:“夫人,是請陳軍醫來瞧瞧,還是通知二爺?”

有過兩次懷孕的經曆,心下明白,瞧與不瞧,結果都是一個,我定定神,回了句都請。奉珠輕手輕腳地收拾起飯菜,再開了半扇窗以便快點出掉菜氣,方悄悄離開。我瞪了好一會兒床上的青紗,亂成一團的心才分解出自個的情緒,驚喜,茫然,還有不安。孩子,即使來的不是時候,即使還沒得到醫生的許可,我仍願意像有葉兒那樣,高興勇敢地接受他。但是,振興……我的手指離腰腹兩寸處停下,歎了口氣,轉身擁住被子,放下孩子的難題,不論如何選擇,此次出洋,我都無法隨行,而此行關係重大,隻能成功,這一時半會兒到哪找忠心可靠、熟悉政事、精通西文之人協助他?我閉上眼睛,手指冰涼地抓緊軟滑的被角,暗中做手腳的,又是何人,竟能把手腳伸到我的飲食上?

門扉響動,軍靴的疾行聲伴隨而來,瞬間功夫在床邊嘎然而止,與此同時最能安穩我情緒的氣息傳入鼻腔,鼻翼微微顫動兩下,忍著裏麵難以言明的酸,我睜開眼睛,見振興雙臂微屈撐在我身體兩側,劍眉緊鎖,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本能地摸索著想要抓住振興的手,尋求依靠,握住的是陷入床鋪的拳頭,眼淚終是忍不住淌了下來,振興托起我抱入懷裏,靠到床頭,用臉頰蹭著我濕濕的眼角,低喃道:“韻洋,對不起,對不起,韻洋……”

見狀,想是自己的淚讓振興誤解了,我撫上骨感的麵孔,語帶哽咽地打斷痛心的懺悔,“不是,振興,孩子,我很高興。”

振興摟緊我,臉部稍稍後移,雙目與我的咫尺相望,“韻洋,我知道,對不起,我不能,要是,隻能讓你失望受苦了。”

我細細深深探進那片幽幽不見底的海洋,裏麵除了痛惜,便是堅定,堅不可摧,牢不可破,沒有一絲一毫的妥協餘地。目光被那份堅定彈了回來,震動之餘,翻騰的心緒反而得到平息,振興的態度本在預想之中,現在也不是糾纏這事的時候,還有更大更急的事兒等著去處理,比如接替我的輔助人選,查找內鬼。

再抬眼眸,振興眼裏的強勢已蕩然無存,唯有粼粼柔波。他輕柔地抽出我頭上的飾物,解散發髻,溫言細語地說道:“韻洋,陳軍醫看過,不論結果如何,你好好睡上一覺,一切有我,嗯?”

近似耳語般的一切有我,如帶有溫溫熱度的殼將我包裹住,我滿是信賴地回嗯一聲。身體被輕輕放回床上,不一會兒陳軍醫來到床頭,反複診過三次,說:“夫人確實是喜脈。”

聽到喜脈,眼裏仍是不可抑止的漾出欣喜,陳軍醫雙目微垂,眼珠在我和振興之間不露痕跡地轉動一圈,收起小枕離座,不再多言。振興坐回床邊,臉上無波地托起我診脈的手放回被子裏,握了握,簡潔地吩咐陳軍醫設法讓我盡快入睡,再無言看看我,抽手起身,穩步離開臥室。

振興的眼神是給我的,裏麵大書著四字,一切有我;他的舉動是給陳軍醫看的,否決之姿,堅決而不可撼動。陳軍醫目送振興走後,站到我床前半步遠處,語氣懇切地說:“夫人有喜,屬下本該道賀,但有些話不得不說,夫人,這一次,您還是聽司令的吧。您生小姐,讓司令陪著往地獄走了一遭,再來一回,司令經不起,屬下也經不起。請恕屬下直言,夫人要像司令疼惜夫人那樣疼惜司令的話,就不會再冒一次險。”

因身體的緣故,年齡接近父輩的陳軍醫成了我和振興共同信賴之人,可他也有藍鵬飛選擇貼身之人的特點,話少,此番長話顯然不全是為振興的暗示。聽完,被振興安穩住的心緒再掀波瀾,自己雖不是陳軍醫以為偷懷孩子,但最後一句,如一記重錘錘到心坎。或許,這就是我剛剛流淚和不敢細想孩子的原因,隻因潛意識裏已然明了,孩子,保不住。

一陣取物倒水的窸窣聲後,陳軍醫過來扶起我,拿過安眠藥片和水杯,我怔怔看著那兩樣東西,想到不久之後可能吞下的另一種藥劑,像喝了毒藥,五髒六腑灼痛起來。吃下藥,躺回床上,陳軍醫背上藥箱道別時,我忍著灼痛,道出自己的答案,“待會兒您見著司令,請您告訴他,這回,我會聽他的。”

陳軍醫默默地點點頭,我乏力地合上眼,其實,自己很想狂奔出去,躲開吞噬神誌的寂靜,門口吧嗒一聲,屋裏並未陷入自己害怕的沉寂,輕輕的靴聲,敲打起耳膜,我緊緊抓住肩頭兩側的被沿,將灼痛難耐的身軀卡在被裏,疼惜,振興也需要疼惜呀。

經過一番心理調整,兩人再見,眼眸中都多一份平靜。“安心睡吧,事情群生去處理了,我守著你。”振興說話間,兩人的手默契十足地握住,十指相扣,枕在我的腮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