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玉碎宮傾(3 / 3)

“可咱家……”

我雙手合握住小唐捏得緊緊的右手,一字一字地說起夢澤曾說過的話,“國家,不是某一人,某一家的。”

小唐抬起頭,我我的目光摯懇地與他對望,“我,選擇的也不是某一人,某一家,我選擇的,是咱們的國家。”

至上而下的改良,本身就帶有妥協,而現在國家,就像一個將傾的大廈,妥協來妥協去,修修補補還是改變不了垮掉的命運,拖延,隻會讓國家蒙受更多的苦難,根本的辦法,就是推到重建,也許,暫時會風餐露宿,但是,一個嶄新的大廈,終會拔地而起。故而,我的選擇就是夢澤,至純至真的夢澤,無私有恒的夢澤,勤於思考善於總結,要自下而上徹底改變黑暗社會的夢澤,隻有他,能讓我看到這種希望。

靖仁的兵營大門,火把和燈光交織,光亮如晝,守門的哨兵們看到我的汽車,紛紛端起槍嚴陣以待,完全沒有放行的意思。我理理黑底印有白色竹葉的綢旗袍,不慌不忙,神態端莊地下了車。衣服是為愛竹的贛清而穿,雖然我仍不敢相信,可親可敬的他已魂歸天國,同時亦不敢想愛他如命的詩媛,會是怎樣的景況,自己人相殘,又是怎樣的  痛楚。滿腔的淚,湧起被我壓下,再湧再壓,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黑夜,看不到眼淚。

我正想上前交涉,一輛摩托突突地開了過來,繞過我停在了大門口,開車的士兵跳下車,給門衛遞過一個牌子,大聲嚷道:“又逮到了一個漏網的。”門衛道著辛苦,移動橫欄,摩托車車鬥中被押之人動了動,似要回頭,兩邊看押的士兵立刻晃動上了刺刀的步槍,喝道:“老實點。”

我定睛一看,那人是個留著齊耳短發的女子,露出的小半截背影有種熟悉之感,我試著喊了聲詠梅,那女子不顧刺刀的阻攔,扭身對我回喊道:“韻洋,你一定要救出……”一刺刀紮進詠梅的肩膀,詠梅忍痛喊完夢澤,摩托車重又突突地開進大門。

我咬著嘴唇,使勁地吸吸鼻子,揚起的視線裏,布滿光火與黑夜混調而成的黑紅,仿是層幹枯的血。我握握拳,自己已沒時間耗在門口,不能讓那片黑紅再多添一道,身隨心變,強硬的姿態瞬間取代了端莊,聲音也變得從未有過的剛烈。“讓開,有種就朝我開槍。”

領頭的門衛被我的聲色俱厲嚇呆住,旁邊一個士兵陪起笑臉,“藍夫人,誰敢朝您開槍?您這不是讓弟兄們為難?……”

不愛強人所難的我,無心聽他囉嗦,朝身後的藍家衛兵命令道:“過來把這破木條給拆了。”

就這樣,我卯著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勁兒,來到兵營北邊的練兵場前,亦是現在的臨時刑場,一隊約有三十幾人的人群已等在了入口,為首的,正是我要見的靖仁。看著熊熊火光下挺拔的身影,我的眼裏有怒,有怨,有責,獨獨沒有最該有的恨,自己,終是恨不起靖仁。

一個清亮的聲音高呼起口號,不祥之感落上眉頭,‘不要’剛喊出口,連著的兩聲槍響劃破夜空,視野裏的暗紅,觸目驚心,刺痛心肺,我的身體晃了晃,強大的意念支撐著,讓發軟的雙腿牢牢地站穩。我挺直脊背,仰望天際,給又一個熟悉的靈魂默哀送行,詠梅,安息吧,我一定會救出夢澤。

“藍夫人鬧得營內人仰馬翻,就是來此賞月的嗎?”

我調回視線,望著疏離冷硬的麵孔,褪去強硬,回以淡淡一笑。靖仁跟靖義雖沒血緣關係,可說話的腔調,是越來越像,也許是他刻意為之,但他終究和靖義不是一路之人,隻能學到形,要是靖義,此時是不會開口的。心裏熹微的希望之光,霎時明亮了了許多,靖仁,那個仁心仁術的靖仁,不會憑空消失,人心都有善惡,靖仁心裏的惡被過度激發,我要做的,是抑惡揚善。

靖仁見到我的笑容,怔了怔,垂下眼睛,雙手互拉拉白手套邊。顯然,以為安排妥當的靖仁,對我的現身,心理準備不足。作惡,不是人人能做到無恐無忌,我趁熱打鐵,落下重錘,“我是聽聞昔日救死扶傷的楊大夫,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我不信,也不願信,便來了。”

靖仁的眼神閃爍幾下,冷笑一聲,“那本人就讓藍夫人眼見為實吧,正好裏麵還剩了一個。”

我上前一步,直視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徐徐說道:“靖仁,我好懷念那個執意要我喊他名字的人,懷念像神甫一般殷殷勸解我的善心,懷念比春風還要溫馨的笑容。靖仁,我不想讓懷念也破碎掉。”

涼涼的眼睛裏有絲掙動,眨眼後,裏麵盛滿的是蔑視,“瞧瞧,咱家老是談不過藍家,就是少了這等子厚臉皮。他們藍家沒少殺人,見她跳出來嚷嚷破碎了嗎?”

那一幹人哄堂大笑,附和著說了一些不堪的話,靖仁抬抬右手,眾人立刻住了口。“藍夫人,您要是直接為裏麵的那人求情,本人雖不會應,您也不至於自討其辱。軍中的弟兄忙了一天,急著收工,您呢,想進去道別,本人不阻攔,不想,就此恭送。”

靖仁不等我回話,調頭領著眾人進了練兵場。李隊長氣呼呼的上前喚了一聲夫人,我擺擺手,示意沒事,上這兒來,就有了忍辱的準備。辱,有自討欺辱,也有忍辱負重,以直碰硬,隻會早早斷了生機,我看看黑紅的半空,抿抿嘴唇,邁開腳步,走進入口。

進了練兵場,目光急急掃向最亮的地方,一眼之後,劇烈的暈眩襲上頭部,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重重地栽倒在地。自己經曆過慘烈的戰事,也經曆過慘絕的暗殺,血腥,死人,見得太多,方才自己呆在死了兩人的房內,也無多大的感覺。而此刻,我做不到無動於衷,成排綁在樹樁上帶血的青年,一個個垂下朝氣的臉,生命停步於黃金的年華,原因,隻是源於他們的愛國,他們的理想。

我的跌倒,又引得一陣哄笑和一串幸災樂禍的言詞,李隊長攙起我,暴怒道:“笑什麼笑,殺一幫讀書人很光彩?”

叱問平息了笑聲,也引來眾多怒目,藍家的衛兵迅速聚攏,提槍護在我的身前。我撫上隱隱作痛的腹部,忍著暈眩,輕聲吩咐衛兵們退後。停了停,目光再次轉向亮處,很快,眼膜映上一對閃亮的星目,我似飛蛾一般,不由自主,一步一步走向發射光芒的所在。

走到咫尺之隔,我凝望著烏黑的明眸,千言萬語,濃縮成一詞,放心。過了片刻,夢澤的唇間露出一彎雪白,“嗨,韻洋,能見你一麵足以。”

夢澤的笑容甚是寬慰,我搖搖頭,“我不夠,我還要看著你實現你大同的理想,我還要為你搖旗呐喊,夢澤,一麵怎夠?”

夢澤堅毅的眉峰微緊,眼眶輕縮,星辰般的眸子多了幾道璀璨的光華。我垂垂眼,忍下欲要噴薄而出的淚水,輕輕說了句你等我,扭身朝靖仁走去,走得昂然,走得堅定。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夢澤的一聲呼喚,我回過頭,才發現夢澤一襲雪白的襯衣被抽得破爛不堪,上麵布滿一道道猙獰的血痕,心髒狠狠地緊縮了一下。夢澤沒再言語,隻深深地望著我,過了會,吐出一詞,順風。

我的眼角掛起一顆淚,很快,兩顆,三顆,一串,兩串,接連不斷,滴入被血浸潤過的泥土。夢澤的順風,不是針對我替他求情而說的祝語,而是對我深深的祝福,不論他是生是死,都希望我能一路順風地生活下去。

漣漣淚水,終結於一句冷冰冰的‘夠了沒’,靖仁提著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槍,出現在我的身側。我用力平息喉間的哽咽,稍後,瞧著他才說了一句靖仁,便被他打斷,“藍夫人知不知道幾點了?這樣吧,看著您往日照顧本人家小的情份上,就破例一次,安先生的屍體交給您自行處理。”

因‘破例’生出的驚喜須臾間被‘屍體’碾得粉碎,爭分奪秒的時候不允許我有任何虛招,就在我凝神暗思之際,靖仁突然上前兩步,槍杆一挺,閃著寒光的刺刀狠狠地紮進夢澤的胸口。一聲心碎的驚呼後,我撫胸捂腹歪坐地上,旗袍後擺的白色竹葉一片一片地染紅,“韻洋,你怎麼啦?流產?這……怎麼會?快拿擔架,不,開輛卡車進來,還有藥箱、鋪蓋……”

靖仁跪到地上,臉色蒼白地放平我,一邊做著心髒急救,一邊拚命地嘶喊。我的胸口稍稍能透進氣,便掙動著想要揮開靖仁,靖仁按住我,小聲說道:“韻洋,安夢澤沒死。”

我心如死灰地別過臉去,靖仁提高音量,“我是外科大夫,韻洋,他隻是暫時性的休克。”

聽後,體內殘存的力氣一下散去,我重重地闔上了眼睛,耳邊漸帶哽咽的呼喊,越來越弱,漸次至無。“韻洋,我不許你死,你不能死,聽見了沒,我隻想讓自己變強大,不能讓楊家在我我手裏垮掉,我也很懷念那個我,……”

夜空清澈,不見黑紅,繁星,皎月,還有,披著一襲銀柔清光的夢澤,眼裏尚留有陰暗冰冷的深淵影子,頓疑,此非人世間。將我從深淵裏拉出的磁性聲音,輕柔傳入耳畔,“韻洋,我活著。”

身上的痛感恢複過來,我呻吟著動了動,“韻洋,別動,你身體還在出血。”

我的眼睛暗淡下來,孩子,還是沒了。汽車一個顛簸,體內血流如泉湧,忽地明白,為何夢澤的聲音格外的細柔,還帶有澀,自己,怕是命不久矣。

到了此時,心底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諸多的遺憾,遺憾來不及和父母親道別,養育之恩無以為報;遺憾來不及看到庭葳和葉兒的成長,讓他們小小年紀要嚐到喪母之痛;遺憾……

“韻洋,你柔韌,堅強,會活下去的,一定能。”夢澤話音輕輕的,卻帶著篤定的力量,用他特有的說服力,說服著我,也說服著他自己。

望著自己以命換來的夢澤,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回放,瞬間,清明無比的大腦理清了不少舊日的糾葛,映霞說的有一半是對的,自己早就喜歡上了他,隻是自己真不知。也許,在回國前的告別宴上,那個碰杯,那句祝福,便埋下了喜歡的種子。喜歡,才會逃避,才會懼怕,才會卑微,群生的那次變故,便是逃避,懼怕,卑微的集合表現。對群生的認可,是對熟知生活的認同,父母親必是知道,方會幫我理清混沌的情感。

滾動的畫麵定格在十年前月下的翩翩身影,我彎彎唇角,虛弱地說道:“夢澤,我的任務要完成了,我走後,你一定要幸福的活下去,不要讓我掛心。”

一顆水珠滴到我的臉上,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抹去,痕跡未幹,又是一滴,夢澤身體後挪,再沒水滴落下,可壓在喉管的低啜,落入耳裏,倍覺心酸。我忍著淚,執著地說道:“夢澤,你還沒答應我呢。”

夢澤沒有吭聲,我又執著地喚了一聲,夢澤垂下發著瑩瑩微光的臉龐,“韻洋,你你的話,我隻能答應一半,我會幸福地活下去,不讓你掛心。前麵的,我不答應,我要你繼續為我搖旗呐喊,我要你一起看到大同的世界,韻洋,你能答應我嗎?”

我無聲地笑了,言出必行的夢澤,不會孤單下去,風雨之路上,會有一個伴侶相陪。“我會”,回完夢澤,我安然閉上了眼睛,夢澤,不論在哪,我都會。

“韻洋,你不要睡,堅持住,到了醫院,就能輸大量的血,韻洋,不要睡,韻洋……”呼喚聲不一會兒變成了一首熟悉的歌,一首滿是我名字的歌,我的眼角滲出一顆淚,夢澤,對不起,我累了,我真的想睡了。這十年,我走得太累,太累……順風,夢澤。

生命迅速流失,我的魂魄固執地停在體內,喚出一個名字,“振興”。我的感官已經鈍化,可我知道,我的心在痛,淌著體內所剩無幾的血,此刻,我願意信佛,信輪回轉世。

佛祖,求您讓我的來生投在一個清明的世界,與振興相遇,隻愛他一個,隻嫁他一人。“我等他”。虔誠的話語,燃盡我生命之燈的最後一滴油。

作者有話要說:韻洋和夢澤最後的一段的對話,牽扯到上卷的一些內容,時間太久,怕大家忘了,點一點。

1.任務完成,是32章裏的情節:我伸手理著夢澤半長的頭發,柔聲笑道:“君不聞美人膝乃英雄塚嗎?誰讓我家的夢澤想當英雄,自然老天會派我這個美人,來完成天降大任於斯人的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磨礪。所以,夢澤君,好好接招吧。”

2.唱“韻洋,韻洋”是33章的情節:煦暖的午日陽光,透過幼小的樹葉,斑駁地投射而來,平蕪縷縷清香,春風脈脈舒柔,熏熏然,陶陶然,令人迷醉。我掩嘴輕輕打個哈欠,軟軟偎到夢澤胸前,呢噥道:“夢澤哥,給我唱首歌聽吧,要不我被這風熏醉了,離家那麼遠,你怕是抱不回去的。”

3.夢澤的順風,有暗含第一章最後跟韻洋幹杯說的話,不過夢澤說這話還另有感觸,在他的尾聲會提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