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霞磕一個頭,說一句謝詞,說的動容,聽在耳裏,我又怎能不動容?含淚扶起映霞,與她相擁而泣。這回反是映霞先止住哭,拉我一起坐到床沿,耳語道:“韻洋,領你到這兒,是還有件事兒要對你說,遠晉想和他那邊的政府翻臉,老蔡最近接到密令,預備先拿夢澤他們那些人開刀。遠晉同樣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直接賣了他,也不能讓老蔡難辦,我知道你有辦法通知夢澤,你說出去誰也不會疑到我,你要他暫時別來上海。”
此刻,我的眼裏隻有一個神情,震驚。原先以為的翻臉,是遠晉脫離南方政府,另立山頭,沒想到 是削掉政府裏的主流勢力,自己當頭。上海是夢澤他們運動的中心,若要有事,他怎會置身事外?還有群民,靜雅,鴻鳴,卉琴……一個個麵孔在眼前浮出,紛亂的思緒忽地跳到振興臨行前的情景,難道他早已知曉遠晉的意圖?群生那一大段引出的‘利‘和’害‘,如今看來不是無的放矢,葉兒手裏多出的一片葉子,更是他想通過振興點醒我。我抬手撫額,眼裏一片茫然,藍家能從中得到什麼利?難道……
“韻洋,你別著急,萬一有什麼事兒,遠晉會看在你家的麵子留份情,我的意思是想讓他自個多留點心,少費些周章。”
其他的友人,或許還能通融,獨夢澤,遠晉未必會網開一麵,他們的間隙由來已久,且夢澤這兩年在上海主搞的工人糾察隊更是讓他痛恨不已,依著遠晉的性子,若夢澤不慎被抓,獲釋的機會甚是渺茫。當務之急,就是告訴贛清,讓他們組織早作準備,這樣做不算違背給振興許下的承諾。
皎月初照,瓊瑤落滿一軒簾櫳,我從噩夢中驚醒,怔了半晌,挪上夢裏斷掉的雙腿,探手摸摸小腿肚,仍是硬硬的,雙手合圍一下,比白日縮小了些,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午睡睡到現在,腹內饑鳴連連,我起身拉響繩鈴,前兩日去飯廳吃飯畏如上虎山,現在終能無憂地果腹了。
才隻一周,一件事兒趕著一件事兒發生在我的周邊,先是會淩部隊接受南方政府之邀,移師南下,接著是總統電令靖仁,率部北上接手京師內防,緊跟著奉珠的孩子不幸染上花,一家人搬出了藍公館。
比起那些大事,不起眼飲食成了我最頭痛的事。秘密留下孩子後,奉珠借口我情緒低落,胃口不好,自己親自下廚,照著懷葉兒時的醫囑,精心烹調。奉珠放心不下我,本想讓小唐獨自照顧生病的孩子,可奉慶借陳軍醫的話,說不接觸孩子,也得隔上半月才能回府,隻得隨大家一起吃。今早上,腿開始發腫,我擔心再瞞下去會有生命危險,便向奉慶據實相告,他果然不出所望,暗中處理好我的飲食,並偷偷從外麵尋來大夫看診。
不一會兒,房門叩響,我回了聲請進,門打開,燈光頃刻間灑落房內,我眯眼看看門口,來人不是暫時照顧我的奉彩,而是奉慶。他快步過來,微彎著身體問候道:“夫人醒啦,夫人叫人想必是餓了,我已吩咐人去做了。”說完,走到窗邊拉上厚簾,再回轉到床邊,道:“大夫派他的助手來給您打針,在樓下等了好一會了,夫人要不先把針打了再吃飯?”
振興走前,在每層樓都安置了嚴密的崗哨,並下令外來人員必得有我的允許,方可上樓。我讓奉慶拿過電話,撥通負責警戒的李隊長,讓他通知哨兵放行,奉慶放回電話座機,彎彎腰說:“夫人,那我先下去接人,萬一碰到不識像的,查出包裏的針藥,秘密隻怕守不住。”
藍家戒備雖嚴,但還沒嚴到搜查來客的份上,我的眼神動了動,一個模糊的念頭隨即被小心駛得萬年船所替代,哪知這份小心,反而讓營造多年的大船一夜傾覆。當麵色蠟黃的女護士拿著針管到我的麵前,鼻端嗅到一股特殊的香味,我的眼裏出現的是船體上一塊塊木板碰碰地崩裂……
“看你沒有尖叫的份上,讓你多活幾分鍾吧,說說看,有什麼未了的心願?”空心針沿著我的頸動脈緩緩滑動,竄入耳膜的話語,形同那根針尖,冰冷尖銳。
“讓我死得明白。”到了此時,幕前,幕後,陽謀,陰謀,已拚出了大概,可我不想死,不想就這樣帶著孩子死去,我必須拖延時間,尋找生機。
“少跟她囉嗦,到了陰曹地府自然就明白了。”奉慶的聲音同樣變成了針尖。
不知美智使了什麼手段,讓奉慶肯為她鋌而走險,我懇求起奉慶,“奉管家,您知道我肚子裏還有振興的孩子,您那麼疼振興,求求您放過我們吧。”
“你求他?洋姐姐,你真傻假傻,還是嚇傻了?”美智幸災樂禍地咧嘴笑開。
不知是我懇求的話,還是美智譏諷的笑,刺激了奉慶,他沒再沉臉催著殺我,憤憤道出憋了多年的心思,“疼?笑話,在那個狡詐的老東西眼皮子地下做事,不用心能行?老大得寵,趨炎附勢的一大幫,老東西疑神疑鬼的,倒不如把心用在最不得寵的身上,老東西反倒信得過。”
拚圖中的一塊空缺應聲填滿,楊家布在藍家最大的暗樁,竟是奉慶,下藥毒我的是他,蓄意謀殺藍鵬飛和我的是他,同理,讓我懷孕的目的,是為了毀去振興精心設計的計劃。計劃……我的胸口隱隱作痛,現在,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奉慶說完,又催起美智。美智的眼珠子在我和奉慶之間轉了一圈,神情頗為誠懇地回道:“您不是說做夢都想殺了她,絕了您家三少爺的隱患,給二少爺報仇,解老爺子的心頭之恨?這立功的機會還是讓給您吧。”
奉慶眼珠子也在我和美智之間轉了一圈,踱步過來,卷起長衫的袖口。眼看難逃大劫,我的情緒反倒鎮定下來,大腦飛速估算,發覺了一個疑點,就是我沒有感到美智的殺意,不然她不會一拖再拖,她打的什麼算盤尚不清楚,但奉慶能在藍家臥底多年,躲過那麽多銳利的眼睛,心機不會差,此時該做的就是分化他們。“奉管家,您就不怕她過河拆橋?隻怕今晚您也出不了藍家。”
奉慶嗬嗬一笑,將右臂的袖口撩得更高些,“這個就不勞夫人費心,您還是安心的上路吧。”奉慶說著要接過針管,刹那後,一聲悶哼,奉慶抽搐著倒在我的床邊。
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大腦一時沒能轉過彎,錯過了一個稍瞬即逝的逃生機會,等反應過來,針尖重又抵上我的頸部。一想到針頭上沾染的血腥,空空的胃部酸水翻湧,我忍著不適,徐徐問道:“美智小姐想要和我談些什麼?”
美智咯咯一笑,“洋姐姐總沒讓我失望過,不像你家的管家,原以為有多行,還是個蠢貨,想嫁禍給我,哼。”
我耐著性子,虛與委蛇地自嘲道:“我這樣子,也沒讓你失望?”
美智搖頭嗯嗯一聲,翻動左手指,“要是我身邊所有人,有意的,無意的,好意的,惡意的,統統湊上來,對了,還要加上老天爺,換我呀,也隻有幹瞪眼的份。”
美智的攻心,我有準備,可還是被“身邊所有人”一詞刺到,所有人雖然誇大其詞,可是我最在乎的,確是不漏。我閉閉眼,笑道:“是呀,這次老天又在你這邊,不然害挺花的,首先得是小葳和葉兒了。”
“靖仁君對你還不夠狠心,隻同意讓你那對粉雕玉琢的孩子染上水痘,可在火車上醫治不好也會留下疤痕,想是老她爺舍不得讓你那孩子變成麻子臉,好心又及時地給你送了一個孩子。”美智說的輕快,笑得開心,說笑完,麵容換成嬌嗔,“不過呢,這不是我要談論的,你想拖時間,我可不想,我來是想通知你一件事兒。”
我的呼吸停滯了一秒,美智的神色和言詞,無不昭示著,我要麵對的是一個無法避免、無法不跳的陷阱。“放輕鬆,先說你該知道的,京城和上海一起動手抓赤化分子了。”我的眉頭一凜,緘默著聽美智繼續往下說:“我現在要說的事兒,是你不知道的,靖仁君已經開了殺戒,你知道頭個殺的是誰?他的親妹夫,有魄力,如此大公無私,你說痛恨赤化的人怎會不支持他?楊家看來是要東山再起了。”
美智故意說得風輕雲淡,可我無法用風輕雲淡來麵對,我瞪著眼,胸口憋悶得喘不過氣,想叫叫不出聲,想哭哭不出來,大腦隻麻木地來回晃動著贛清,靖仁,贛清,靖仁……
“你想不到吧?我原來也想不到,要不是俊斌君說起他在你家後院偷聽到的一句話,我是不會想到和仰慕你的靖仁君聯手。“美智看了看我的反應,滿意地歎道:“唉,雖然有點難搞,效果還是不錯的。”
一連串的打擊下,我已無力反思自己的過錯,一息尚存的意識,努力壘砌著防禦工事,美智的底牌還沒亮,我不能被她擊垮。“眼神還挺清明的,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不知道的事,靖仁君在他妹夫家抓到一群在開會的赤化分子,裏麵有一個你特別熟的人,你該知道是誰了吧?”
腦海裏自動回應出的名字,讓我發僵的身體抖動一下,針頭刺進了皮膚。“別急,別急,我可不想你死呢。靖仁君還沒殺他,對你的老情人,他還是挺在意的,不過我想,你,他都能設計,你的老情人最後還是死路一條。”
聽完,我整個人徹底的麻痹了,美智收起針筒,伸手在我麵前晃了幾晃,“洋姐姐,你不會就這樣被打垮吧?我還有件事沒告訴你呢,振興君怕你忍不住插手管事,便和靖仁君還有遠晉君約好,等他談下合約再動手,現在提前都是因為你的通風報信,其實呀,是遠晉君和靖仁君一起擺了你家一道,你說多可恨,現在合約還沒談下,洋姐姐,你管不管呀?”
我的太陽穴怦怦地急跳,回答美智的是咯吱的切齒聲。美智來的目的,就是要我去管,讓振興談不成合約。美智悠閑地翻看手指甲上的丹蔻,“其實呢,我都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本來我想讓靖仁君抓他妹夫,你出麵反對讓振興君談不成事,遠晉君殺了你的老情人,使你和振興君反目,藍家不倒也元氣大傷。現在可好了,熱鬧全湊到京城,靖仁君想要你睡過今天,這樣的熱鬧洋姐姐怎能錯過,我也很想看看靖仁君麵對洋姐姐你拿性命相博,又會是個怎樣的選擇,楊家要也來個前功盡棄,就太妙。”
美智洋洋自得地撥打著如意算盤,毫不隱晦地標明了陷阱的所在,正如我的預感,難以避開。她想要的,是看我絕望,看我痛苦,看我不得不跳進去,看到水攪渾,再以勝利者之姿,摸取大魚,魚肉不再僅限於關外。
我的心神砰的一聲,轟然間四分五裂開,東一塊,西一塊,每塊都寫著一個名字,魂魄遊離不定,不知該附著在哪塊上。逡巡間,陽台的落地玻璃嘩啦一聲碎裂,與此同時一聲哎呀,美智撲倒在我的身上,一把飛刀插在她的後心窩,一雙手伸過來,將她狠狠地摔到地上。
暫時凝聚的心神,隨著急切問候重又散開,人似落入山穀,飄飄悠悠,一聲聲呼喚,如山穀的回音,飄渺無定,殘存的意念高喊著不能昏睡,不能逃避,努力追逐無定的回音,漸漸,回音不再飄渺,光明重新回我的眼睛。
等到鬧哄哄的人群退下,已是二十分鍾後。沾血的地毯被抽掉,床上的用具換了新的,我抬起發脹的雙腿擱到沙發上,頭枕沙發扶手,望著圍繞在屋頂中央吊燈邊的幾個飛蛾出神,慢慢的,自己仿佛變成其中的一員。光明,我向往,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可悲的是,自己隻是一隻飛蛾,永遠隻能追逐光明,不能給黑暗的世道帶來光明。光明,我心裏反複默念,濃雲密布的心房逐漸透進點點亮光,光亮來源於腦海裏浮現的明眸,燦若星辰,明如朝陽,“夢澤”,我低低念出聲來,落入耳膜,我的眼睛一亮,掙起身喚了一聲小唐。
小唐從陽台閃身進屋,跨了一步,退後半步,麵容繃得緊緊的,行禮說道:“夫人,請恕卑職有令不從,不過卑職來前認真沐浴過,衣物也是新買的。”
我擺擺手,“今兒多虧了你解決了一個大麻煩。”要不是小唐擅自出手,我會礙著美智的背景,讓她安然離開。
小唐自責地垂下頭,“是卑職不夠警醒果斷,明明知道京城有變,見生人進公館,沒及時跟進核查。”
我安慰了兩句,示意他隨我到了客廳的書櫃前,開了保險箱,從一個小盒子裏取出一枚銀元,交到他的手上,小聲吩咐道:“你到北京飯店門口找一個叫張順的車夫,給他這個銀元,讓他安排人到靖仁兵營附近的路口接應。”
銀元是貨真價實的銀元,特別之處,是上麵有一個刀刮的‘生’字,生,自然代表的是群生。群生臨行前讓我轉交庭葳的畫冊上,有一個自己看書標重點時慣用的記號,畫冊裏頭張白紙上也有一個相同的記號,塗上藥水,方知群生在京城還有一個秘密地下情報網,負責人是個拉車的車夫。群生信裏說,如有緊急大事,可直接找他,以夾在畫夾裏的銀元為憑。
小唐看看東西,遲疑地叫了聲夫人,我合上他托著銀元的右手掌,“時間緊迫,快點去吧。”
小唐直直看著右手,人仍是未動。“小唐,我身邊能信的隻有你,放心,靖仁不會拿我怎樣。”